次汪中子扇頭韻 其一
意緒年來總不如,蕭條誰擬段家閭。松間冷笑蒼云變,花下閒吟化日舒。謾惜一生瀕九死,聊隨萬卷守三馀。相看獨有梧桐月,夜夜流光到綺疏。
意緒年來總不如,蕭條誰擬段家閭。松間冷笑蒼云變,花下閒吟化日舒。謾惜一生瀕九死,聊隨萬卷守三馀。相看獨有梧桐月,夜夜流光到綺疏。
誼為長沙王太傅,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哉!國無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羅而死。誼追傷之,因自喻,其辭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隨、夷為溷兮,謂跖、蹻為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铦。吁嗟嚜嚜,生之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訊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獨壹郁其誰語?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圣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騏驥可得系而羈兮,豈云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夫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鳣鱏兮,固將制于螻蟻。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敘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于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后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其具可素陳于前,愿幸無忽。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肴亂,高皇帝與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
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于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狶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后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
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后世誦圣。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于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閑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紈之里, 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墻。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后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繡;天子之后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于,與公并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并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信并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余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余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于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并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舩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于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傳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于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乃孩子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于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于學。學者,所學之官也。《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圣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輯于下矣。”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媿;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后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后車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縣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于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云禮云者,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于內,而安危之萌應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歲則大敗。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惡之如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于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 刖笞 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頑頓亡恥,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茍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茍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于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財器職業者粹于群下也。俱亡恥,俱茍妄,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 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 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上設廉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 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何得不蹶!
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千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并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
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茍粟多而財有余,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今毆民而歸之農,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轉而緣南畝,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為富安天下,而直為此廩廩也,竊為陛下惜之。
節自《漢書·食貨志》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 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黃茅時節瘴煙濃,人在山凹第幾重。梁竦負才徒感慨,嵇康賦性本疏慵。
此生自斷天休問,吾道頻年世不容。會脫幘巾還自隱,鹿門妻子慣相從。
咨五才之并用,實水德之靈長。惟岷山之導江,初發源乎濫觴。聿經始于洛沬,攏萬川乎巴梁。沖巫峽以迅激,躋江津而起漲。極泓量而海運,狀滔天以淼茫。總括漢泗,兼包淮湘。并吞沅澧,汲引沮漳。源二分于崌崍,流九派乎潯陽。鼓洪濤于赤岸,淪余波乎柴桑。綱絡群流,商搉涓澮。表神委于江都,混流宗而東會。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滈汗六州之域,經營炎景之外。所以作限于華裔,壯天地之崄介。呼吸萬里,吐納靈潮。自然往復,或夕或朝。激逸勢以前驅,乃鼓怒而作濤。
峨嵋為泉陽之揭,玉壘作東別之標。衡霍磊落以連鎮,巫廬嵬崛而比嶠。協靈通氣,濆薄相陶。流風蒸雷,騰虹揚霄。出信陽而長邁,淙大壑與沃焦。若乃巴東之峽,夏后疏鑿。絕岸萬丈,壁立赮駁。虎牙嵥豎以屹崒,荊門闕竦而磐礴。圓淵九回以懸騰,湓流雷呴而電激。駭浪暴灑,驚波飛薄。迅澓增澆,涌湍疊躍。砯巖鼓作,漰湱澩灂。??渹??,潰濩泧漷。潏湟淴泱,???瀹。漩澴滎瀯,渨?濆瀑。溭淢浕涢,龍鱗結絡。碧沙瀢沱而往來,巨石硉矹以前卻。潛演之所汩淈,奔溜之所磢錯。厓隒為之泐嵃,埼嶺為之巖崿。幽澗積岨,礐硞菪礭。
若乃曾潭之府,靈湖之淵。澄澹汪洸,瀇滉囦泫。泓汯浻澋,涒鄰?潾。混澣灦渙,流映揚焆。溟漭渺沔,汗汗沺沺。察之無象,尋之無邊。氣滃渤以霧杳,時郁律其如煙。類胚渾之未凝,象太極之構天。長波浹渫,峻湍崔嵬。盤渦谷轉,凌濤山頹。陽侯砐硪以岸起,洪瀾涴演而云回。峾淪溛瀤,乍浥乍堆。豃如地裂,豁若天開。觸曲厓以縈繞,駭崩浪而相礧。鼓?窟以漰浡,乃湓涌而駕隈。
魚則江豚海狶,叔鮪王鳣,?鰊鰧鲉,鯪鰩?鰱。或鹿觡象鼻,或虎狀龍顏。鱗甲璀錯,煥爛錦斑。揚鰭掉尾,噴浪飛唌;排流呼哈,隨波游延;或爆采以晃淵,或嚇鰓乎巖間。介鯨乘濤以出入,鯼鮆順時而往還。爾其水物怪錯,則有潛鵠魚牛,虎蛟鉤蛇。蜦?鱟蝞,鲼??????;王珧海月,土肉石華。三蝬蜉江,鸚螺蜁蝸;璅蛣腹蟹,水母目蝦。紫蚢如渠,洪蚶專車。瓊蚌晞曜以瑩珠,石蜐應節而揚葩;蜛蝫森衰以垂翹,玄蠣磈螺而碨?;或泛瀲于潮波,或混淪乎泥沙。若乃龍鯉一角,奇鸧九頭。有鱉三足,有龜六眸。赪蟞胏躍而吐璣,文魮磬鳴以孕璆。??拂翼而掣耀,神蜧蝹蜦以沉游。?馬騰波以噓蹀,水兕雷咆乎陽侯。
淵客筑室于巖底,鮫人構館于懸流。雹布余糧,星離沙鏡;青綸競糾,縟組爭映。紫菜熒曄以叢被,綠苔鬖髿乎研上,石帆蒙籠以蓋嶼,萍實時出而漂沫。其下則金礦丹礫,云精爥銀;珕珋璇瑰,水碧潛琘。鳴石列于陽渚,浮磬肆乎陰濱。或颎彩輕漣,或焆曜崖鄰。林無不溽,岸無不津。
其羽族也,則有晨鵠天雞,鴢鷔鷗?。陽鳥爰翔,于以玄月。千類萬聲,自相喧聒。濯翮疏風,鼓翅獝?。揮弄灑珠,拊拂瀑沫。集若霞布,散如云豁。產毻積羽,往來勃碣。橉杞稹薄于潯涘,栛梿森嶺而羅峰。桃枝筼筜,實繁有叢。葭蒲云蔓,?以蘭紅。揚皓毦,擢紫茸,蔭潭隩,被長江。繁蔚芳蘺,隱藹水松。涯灌芊萰,潛薈蔥蘢。鯪鯥?跼于垠隒,獱獺睒瞲乎厱空;迅蜼臨虛以騁巧,孤玃登危而雍容。夔?踛?于夕陽,鴛雛弄翮乎山東。因岐成渚,觸澗開渠。漱壑生浦,區別作湖。磴之以瀿瀷,渫之以尾閭。標之以翠蘙,泛之以游菰。播匪藝之芒種,挺自然之嘉蔬。鱗被菱荷,攢布水蓏。翹莖瀵蕊,濯穎散裹。隨風猗萎,與波潭沲。流光潛映,景炎霞火。
其旁則有云夢雷池,彭蠡青草,具區洮滆,朱浐丹漅。極望數百,沆漾皛溔。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潛逵旁通,幽岫窈窕。金精玉英瑱其里,瑤珠怪石琗其表。驪虬樛其址,梢云冠其?。海童之所巡游,琴高之所靈矯;冰夷倚浪以傲睨,江妃含嚬而矊眇。撫凌波而鳧躍,吸翠霞而夭矯。若乃宇宙澄寂,八風不翔。舟子于是搦棹,涉人于是?榜。漂飛云,運艅艎;舳艫相屬,萬里連檣。溯洄沿流,或漁或商;赴交益,投幽浪,竭南極,窮東荒。爾乃矖雰祲于清旭,覘五兩之動靜。長風颹以增扇,廣莫?而氣整。徐而不?,疾而不猛。鼓帆迅越,?漲截泂。凌波縱柂,電往杳溟。?如晨霞弧征,眇若云翼絕嶺。倏忽數百,千里俄頃。飛廉無以睎其蹤,渠黃不能企其景。于是蘆人漁子,擯落江山,衣則羽褐,食惟蔬鮮。栫淀為涔,夾潈羅筌。筩灑連鋒,罾?比船。或揮輪于懸踦,或中瀨而橫旋。忽忘夕而宵歸,詠采菱以叩舷。傲自足于一嘔,尋風波以窮年。
爾乃域之以盤巖,豁之以洞壑,疏之以沲汜,鼓之以潮汐。川流之所歸湊,云霧之所蒸液。珍怪之所化產,傀奇之所窟宅。納隱淪之列真,挺異人乎精魄。播靈潤于千里,越岱宗之觸石。及其譎變儵怳,符祥非一。動應無方,感事而出。經紀天地,錯綜人術,妙不可盡之于言,事不可窮之于筆。若乃岷精垂曜于東井,陽侯遁形乎大波。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協靈爽于湘娥。駭黃龍之負舟,識伯禹之仰嗟。壯荊飛之擒蛟,終成氣乎太阿。悍要離之圖慶,在中流而推戈。悲靈均之任石,嘆漁父之棹歌。想周穆之濟師,驅八駿于黿鼉。感交甫之喪佩,愍神使之嬰羅。煥大塊之流形,混萬盡于一科。保不虧而永固,稟元氣于靈和。考川瀆而妙觀,實莫著于江河。
慧慶寺距閶門四五里而遙,地僻而鮮居人,其西南及北,皆為平野。歲癸未、甲申間,秀水朱竹垞先生賃僧房數間,著書于此。先生舊太史,有名聲,又為巡撫宋公重客,宋公時時造焉。于是蘇之人士以大府重客故,載酒來訪者不絕,而慧慶玉蘭之名,一時大著。
玉蘭在佛殿下,凡二株,高數丈,蓋二百年物。花開時,茂密繁多,望之如雪。虎丘亦有玉蘭一株,為人所稱。虎丘繁華之地,游人雜沓,花易得名,其實不及慧慶遠甚。然非朱先生以太史而為重客,則慧慶之玉蘭,竟未有知者。久之,先生去,寺門晝閉,無復有人為看花來者。
余寓舍距慧慶一里許,歲丁亥春二月,余晝閑無事,獨行野外,因叩門而入。時玉蘭方開,茂密如曩時。余嘆花之開謝,自有其時,其氣機各適其所自然,原與人世無涉,不以人之知不知而為盛衰也。今虎丘之玉蘭,意象漸衰,而在慧慶者如故,亦以見虛名之不足恃,而幽潛者之可久也。花雖微,而物理有可感者,故記之。
昔眾嘗至一鄉陬,頹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為之易位,日月為之失明,目為之眩,心為之荒惑,體為之敗亂。問之人:“是何鄉也?”曰:“酣適之方,甘旨之嘗,以徜以徉,是為醉鄉。”
嗚呼!是為醉鄉也歟?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嘗聞夫劉伶、阮籍之徒矣。當是時,神州陸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人,放縱恣肆,淋漓顛倒,相率入醉鄉不已。而以吾所見,其間未嘗有可樂者。或以為可以解憂云耳。夫憂之可以解者,非真憂也,夫果有其憂焉,抑亦必不解也。況醉鄉實不能解其憂也,然則入醉鄉者,皆無有憂也。
嗚呼!自劉、阮以來,醉鄉遍天下;醉鄉有人,天下無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頹墮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豈無其人者歟?而荒惑敗亂者,率指以為笑,則真醉鄉之徒也已。
余生足下。前日浮屠犁支自言永歷中宦者,為足下道滇黔間事。余聞之,載筆往問焉。余至而犁支已去,因教足下為我書其語來,去年冬乃得讀之,稍稍識其大略。而吾鄉方學士有《滇黔紀聞》一編,余六七年前嘗見之。及是而余購得是書,取犁支所言考之,以證其同異。蓋兩人之言各有詳有略,而亦不無大相懸殊者,傳聞之間,必有訛焉。然而學士考據頗為確核,而犁支又得于耳目之所睹記,二者將何取信哉?
昔者宋之亡也,區區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歷之帝西粵、帝滇黔,地方數千里,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近日方寬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諱者萬端,其或菰蘆澤之間,有廑廑志其梗概,所謂存什一于千百,而其書未出,又無好事者為之掇拾流傳,不久而已蕩為清風,化為冷灰。至于老將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亂賊誤國、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于后世,豈不可嘆也哉!
終明之末三百年無史,金匱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諸書,缺略不祥,毀譽失實。嗟乎!世無子長、孟堅,不可聊且命筆。鄙人無狀,竊有志焉,而書籍無從廣購,又困于饑寒,衣食日不暇給,懼此事終已廢棄。是則有明全盛之書且不得見其成,而又何況于夜郎、筇笮、昆明、洱海奔走流亡區區之軼事乎?前日翰林院購遺書于各州郡,書稍稍集,但自神宗晚節事涉邊疆者,民間汰去不以上;而史官所指名以購者,其外頗更有潛德幽光,稗官碑志紀載出于史館之所不及知者,皆不得以上,則亦無以成一代之全史。甚矣其難也!
余員昔之志于明史,有深痛焉、輒好問當世事。而身所與士大夫接甚少,士大夫亦無有以此為念者,又足跡未嘗至四方,以故見聞頗寡,然而此志未嘗不時時存也。足下知犁支所在,能召之來與余面論其事,則不勝幸甚。
江北之山,蜿蜒磅礴,連亙數州,其奇偉秀麗絕特之區,皆在吾縣。縣治枕山而起,其外林壑幽深,多有園林池沼之勝。出郭循山之麓,而西北之間,群山逶邐,溪水瀠洄,其中有徑焉,樵者之所往來。數折而入,行二三里,水之隈,山之奧,巖石之間,茂樹之下,有屋數楹,是為潘氏之墅。余褰裳而入,清池洑其前,高臺峙其左,古木環其宅。于是升高而望,平疇蒼莽,遠山回合,風含松間,響起水上。噫!此羈窮之人,遁世遠舉之士,所以優游而自樂者也,而吾師木崖先生居之。
夫科目之貴久矣,天下之士莫不奔走而艷羨之,中于膏肓,入于肺腑,群然求出于是,而未必有適于天下之用。其失者,未必其皆不才;其得者,未必其皆才也。上之人患之,于是博搜遍采,以及山林布衣之士,而士又有他途,捷得者往往至大官。先生名滿天下三十年,亦嘗與諸生屢試于有司。有司者,好惡與人殊,往往幾得而復失。一旦棄去,專精覃思,盡究百家之書,為文章詩歌以傳于世,世莫不知有先生。間者求賢之令屢下,士之得者多矣,而先生猶然山澤之癯,混跡于田夫野老,方且樂而終身,此豈徒然也哉?
小子懷遁世之思久矣,方浮沉世俗之中,未克遂意,過先生之墅而有慕焉,乃為記之。
余性好山水,而吾桐山水奇秀,甲于他縣。吾卜居于南山,距縣治二十余里,前后左右皆平崗,逶迤回合,層疊無窮,而獨無大山;水則僅陂堰池塘而已,亦無大流。至于遠山之環繞者,或在十里外,或在二三十里外,浮嵐飛翠,疊立云表。吾嘗以為看遠山更佳,則此地雖無大山,而亦未嘗不可樂也。
出大門,循墻而東,有平崗,盡處土隆然而高。蓋屋面西南,而此地面西北,于是西北諸峰,盡效于襟袖之間。其上有古松數十株,皆如虬龍,他雜樹亦頗多有。且有隙地稍低,余欲鑿池蓄魚種蓮,植垂柳數十株于池畔。池之東北,仍有隙地,可以種竹千個。松之下筑—亭,而遠山如屏,列于其前,于是名亭曰“數峰”,蓋此亭原為西北數峰而筑也。計鑿池構亭種竹之費,不下數十金,而余力不能也,姑預名之,以待諸異日。
六月初九日,自江寧渡江。先是浦口劉大山過余,要與同入燕;余以貲用不給,未能行。至是徐位三與其弟文虎來送;少頃,郭漢瞻、吳佑咸兩人亦至。至江寧閘登舟,距家數十步耳。舟中揖別諸友;而徐氏兄弟,復送至武定橋,乃登岸,依依有不忍舍去之意。是日風順,不及午,已抵浦口,宿大山家。大山有他事相阻,不能即同行。而江寧鄭滂若適在大山家。滂若自言有黃白之術,告我曰:“吾子冒暑遠行,欲賣文以養親,舉世悠悠,詎有能知子者?使吾術若成,吾子何憂貧乎?”余笑而頷之。
明日,宿旦子岡。甫行數里,見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間。蓋江北之俗,婦女亦耕田力作;以視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產者,其俗洵美矣。偶舍騎步行,過一農家,其丈夫方擔糞灌園,而婦人汲井且浣衣;門有豆棚瓜架,又有樹數株郁郁然,兒女啼笑,雞犬鳴吠。余顧而慕之,以為此一家之中,有萬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遠甚也!
明日抵滁州境,過朱龍橋——即盧尚書、祖將軍破李自成處,慨然有馳驅當世之志。過關山,遇宿松朱字綠、懷寧咎元彥從陜西來。別三年矣!相見則歡甚,徒行攜手,至道旁人家縱談,村民皆來環聽,良久別去。
過磨盤山,山勢峻峭,重疊盤曲,故名;為滁之要害地。是日宿岱山鋪,定遠境也。明日宿黃泥岡,鳳陽境也。途中遇太平蔡極生自北來。薄暮,余告圉人:“數日皆苦熱,行路者皆以夜,當及月明行也。”乃于三更啟行。行四五里,見西北云起;少頃,布滿空中,雷電大作,大雨如注,倉卒披雨具,然衣已沾濕。行至總鋪,雨愈甚;遍叩逆旅主人門,皆不應。圉人于昏黑中尋一草棚,相與暫避其下。雨止,則天已明矣。道路皆水彌漫,不辨阡陌。私嘆水利不修,天下無由治也。茍得良有司,亦足治其一邑。惜無有以此為念者。
仰觀云氣甚佳:或如人,或如獅象,如山,如怪石,如樹,倏忽萬狀。余嘗謂看云宜夕陽,宜雨后,不知日出時看云亦佳也。是日僅行四十里,抵臨淮;使人入城訪朱鑒薛,值其他出。薄暮,獨步城外。是時隍中荷花盛開,涼風微動,香氣襲人,徘徊久之,乃抵旅舍主人宿。
明日渡淮。先是臨淮有浮橋,往來者皆便之。及浮橋壞不修,操舟者頗因以為奸利。余既渡,欲登岸,有一人負之以登,其人陷淖中,余幾墮。岸上數人來,共挽之,乃免。是日行九十里,宿連城鎮,靈壁縣境也。
明日為月望,行七十里而宿荒莊,宿州境也。屋舍湫隘,墻壁崩頹,門戶皆不具。圉人與逆旅主人有故,因欲宿此。余不可,主人曰:“此不過一宿耳,何必求安!”余然之。是日頗作雨而竟不雨。三更起,主人苛索錢不已。月明中行數十里,余患腹脹不能食,宿褚莊鋪。
十七日渡河,宿河之北岸。夜中過閔子鄉,蓋有閔子祠焉;明孝慈皇后之故鄉也。徐宿間群山盤亙,風氣完密;而徐州濱河,山川尤極雄壯,為東南藩蔽,后必有異人出焉。望戲馬臺,似有傾圮。昔蘇子瞻知徐州,云:“戲馬臺可屯千人,與州為犄角。”然守徐當先守河也。是日熱甚,既抵逆旅,飲水數升。頃之,雷聲殷殷起,風雨驟至,涼生,渴乃止。是夜腹脹愈甚,不能成寐,汗流不已。
明日宿利國驛。憶余于己巳六月,與無錫劉言潔,自濟南入燕,言潔體肥畏熱,而羨余之能耐勞苦寒暑。距今僅六年,而余行役頗覺委頓。蹉跎荏苒,精力向衰,安能復馳驅當世!撫髀扼腕,不禁喟然而三嘆也!
明日,宿滕縣境曰沙河店。又明日,宿鄒縣境曰東灘店。是日守孟子廟,入而瞻拜;欲登嶧山,因熱甚且渴,不能登也。明日,宿汶上。往余過汶上,有吊古詩,失其稿,猶記兩句云:“可憐魯道游齊子,豈有孔門屈季孫!”余不復能記憶也。
明日,宿東阿之舊縣。是日大雨,逆旅聞隔墻群飲拇戰,未幾喧且斗。余出觀之,見兩人皆大醉,相毆于淖中,泥涂滿面不可識。兩家之妻,各出為其夫,互相詈,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飲,誠非無故。明日宿營茌平。又明日過高唐,宿腰站。自茌平以北,道路皆水彌漫,每日輒紆回行也。聞燕趙間水更甚,北行者皆患之。
二十六日,宿軍城,夜夢裴媼。媼于余有恩而未之報,今歲二月,病卒于家;而余在江寧,不及視其含斂,中心時用為愧恨!蓋自二月距今,入夢者屢矣。二十七日,宿商家林。二十八日,宿營任邱。二十九日,宿白溝。白溝者,昔宋與遼分界處也。七月初一日,宿良鄉。是日過涿州,訪方靈皋于舍館,適靈皋往京師。在金陵時,日與靈皋相過從,今別四月矣,擬為信宿之談而竟不果。及余在京師,而靈皋又已反涿,途中水阻,各紆道行,故相左。
蓋自任邱以北,水泛溢,橋梁往往皆斷,往來者乘舟,或數十里乃有陸。陸行或數里,或數十里,又乘舟。昔天啟中,吾縣左忠毅公為屯田御史,興北方水利,仿佛江南。忠毅去而水利又廢不修,良可嘆也!
初二日,至京師。蘆溝橋及彰義門,俱有守者,執途人橫索金錢,稍不稱意,雖襆被欲俱取其稅,蓋榷關使者之所為也。涂人恐濡滯,甘出金錢以給之。惟徒行者得免。蓋輦轂之下而為御人之事,或以為此小事不足介意,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于不足介意者也。是日大雨,而余襆被書笈,為邏者所開視,盡濕,涂泥被體。抵宗伯張公邸第。蓋余之入京師,至是凡四,而愧悔益不可言矣!因于燈執筆,書其大略如此。
子欲適東周,門人盈岐路。高標信難仰,薄官非始務。
綿邈千里途,裴回四郊暮。征車日云遠,撫己慚深顧。
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漁船閣岸斜。 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