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翁大學士歸贈
望斷樵山山上云,紫云羌與白云分。云裳云幔翳云谷,鳳出鳳歸誰鳳群。我更稻粱慚鶴夢,不堪湖海見鯨奔。只今箕潁雖叢桂,亦囿寰區沐舜薰。
望斷樵山山上云,紫云羌與白云分。云裳云幔翳云谷,鳳出鳳歸誰鳳群。我更稻粱慚鶴夢,不堪湖海見鯨奔。只今箕潁雖叢桂,亦囿寰區沐舜薰。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 交甫懷環佩,婉孌有芬芳。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 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 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 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 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天馬出西北,由來從東道。 春秋非有托,富貴焉常保。 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 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晉,誰能常美好。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 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 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 驅馬復來歸,反顧望三河。 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 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 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鉤帶。 五色曜朝日,嘉賓四面會。 膏火自煎熬,多財為患害。 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炎暑惟茲夏,三旬將欲移。 芳樹垂綠葉,青云自逶迤。 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參差。 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 愿覩卒歡好,不見悲別離。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 回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 周周尚銜羽,蛩蛩亦念饑。 如何當路子,磬折忘所歸。 豈為夸譽名,憔悴使心悲。 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 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
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 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 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襟。 寒風振山岡,玄云起重陰。 鳴鴈飛南征,鶗鴂發哀音。 素質游商聲,凄愴傷我心。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 輕薄閑游子,俯仰乍浮沉。 方式從狹路,僶俛趨荒淫。 焉見王子喬,乘云翔鄧林。 獨有延年術,可以慰我心。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
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 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盻發姿媚,言笑吐芬芳。 攜手等歡愛,宿昔同衣裳。 愿為雙飛鳥,比翼共翱翔。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登高臨四野,北望青山阿。 松柏翳岡岑,飛鳥鳴相過。 感慨懷辛酸,怨毒常苦多。 李公悲東門,蘇子狹三河。 求仁自得仁,豈復嘆咨嗟。
開秋兆涼氣,蟋蟀鳴床帷。 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 微風吹羅袂,明月耀清暉。 晨雞鳴高樹,命駕起旋歸。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 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 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 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 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 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 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 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 覊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 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 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 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 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為咸池暉,蒙汜受其榮。 豈知窮達士,一死不再生。 視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 君子在何計,嘆息未合幷。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纖羅衣,左右佩雙璜。 修容耀姿美,順風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舉袂當朝陽。 寄顏云霄間,揮袖凌虛翔。 飄飖恍惚中,流眄顧我傍。 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 揖讓長離別,飄飖難與期。 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 蕭索人所悲,禍釁不可辭。 趙女媚中山,謙柔愈見欺。 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
于心懷寸陰,羲陽將欲冥。 揮袂撫長劍,仰觀浮云征。 云間有玄鶴,抗志揚哀聲。 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 豈與鶉鷃游,連翩戲中庭。
夏后乘靈輿,夸父為鄧林。 存亡從變化,日月有浮沉。 鳳皇鳴參差,伶倫發其音。 王子好簫管,世世相追尋。 誰言不可見,青鳥明我心。
東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陽。 六龍服氣輿,云蓋切天綱。 仙者四五人,逍遙晏蘭房。 寢息一純和,呼噏成露霜。 沐浴丹淵中,照耀日月光。 豈安通靈臺,游瀁去高翔。
殷憂令志結,怵惕常若驚。 逍遙未終晏,朱華忽西傾。 蟋蟀在戶牖,蟪蛄號中庭。 心腸未相好,誰云亮我情。 愿為云間鳥,千里一哀鳴。 三芝延瀛洲,遠游可長生。
拔劍臨白刃,安能相中傷。 但畏工言字,稱我三江旁。 飛泉流玉山,懸車棲扶桑。 日月徑千里,素風發微霜。 勢路有窮達,咨嗟安可長。
朝登洪坡顛,日夕望西山。 荊棘被原野,羣鳥飛翩翩。 鸞鹥時棲宿,性命有自然。 建木誰能近,射干復嬋娟。 不見林中葛,延蔓相勾連。
周鄭天下交,街術當三河。 妖冶閑都子,煥耀何芬葩。 玄發發朱顏,睇眄有光華。 傾城思一顧,遺視來相夸。 愿為三春游,朝陽忽蹉跎。 盛衰在須臾,離別將如何。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 日月經天涂,明暗不相讎。 窮達自有常,得失又何求。 豈效路上童,攜手共遨游。 陰陽有變化,誰云沉不浮。 朱鱉躍飛泉,夜飛過吳洲。 俛仰運天地,再撫四海流。 系累名利場,駑駿同一辀。 豈若遺耳目,升遐去殷憂。
昔余游大梁,登于黃華顛。 共工宅玄冥,高臺造青天。 幽荒邈悠悠,凄愴懷所憐。 所憐者誰子,明察自照妍。 應龍沈冀州,妖女不得眠。 肆侈陵世俗,豈云永厥年。
驅車出門去,意欲遠征行。 征行安所如,背棄夸與名。 夸名不在己,但愿適中情。 單帷蔽皎日,高樹隔微聲。 讒邪使交疏,浮云令晝冥。 嬿婉同衣裳,一顧傾人城。 從容在一時,繁華不再榮。 晨朝奄復暮,不見所歡形。 黃鳥東南飛,寄言謝友生。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臺。 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 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 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 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 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
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 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 孔圣臨長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來者吾不留。 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 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一日復一朝,一昏復一晨。 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 臨觴多哀楚,思我故時人。 對酒不能言,凄愴懷酸辛。 愿耕東皋陽,誰與守其真。 愁苦在一時,高行傷微身。 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
世務何繽紛,人道苦不遑。 壯年以時逝,朝露待太陽。 愿攬羲和轡,白日不移光。 天階路殊絕,云漢邈無梁。 濯發旸谷濱,遠游昆岳傍。 登彼列仙岨,采此秋蘭芳。 時路烏足爭,太極可翱翔。
誰言萬事囏,逍遙可終生。 臨堂翳華樹,悠悠念無形。 彷徨思親友,倐忽復至冥。 寄言東飛鳥,可用慰我情。
嘉時在今辰,零雨灑塵埃。 臨路望所思,日夕復不來。 人情有感慨,蕩漾焉能排。 揮涕懷哀傷,辛酸誰語哉。
炎光延萬里,洪川蕩湍瀨。 彎弓掛扶桑,長劍倚天外。 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 視彼莊周子,榮枯何足賴。 捐身棄中野,烏鳶作患害。 豈若雄杰士,功名從此大。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 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 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 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 垂聲謝后世,氣節故有常。
混元生兩儀,四象運衡璣。 曒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輝。 晷度有昭回,哀哉人命微。 飄若風塵逝,忽若慶云晞。 修齡適余愿,光寵非己威。 安期步天路,松子與世違。 焉得凌霄翼,飄飖登云湄。 嗟哉尼父志,何為居九夷。
天網彌四野,六翮掩不舒。 隨波紛綸客,泛泛若浮鳧。 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 列仙停修齡,養志在沖虛。 飄飖云日間,邈與世路殊。 榮名非己寶,聲色焉足娛。 采藥無旋返,神仙志不符。 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躊躇。
王業須良輔,建功俟英雄。 元凱康哉美,多士頌聲隆。 陰陽有舛錯,日月不當融。 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沖。 園綺遯南岳,伯陽隱西戎。 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 人誰不善始,尠能克厥終。 休哉上世士,萬載垂清風。
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 雙翮臨長風,須臾萬里逝。 朝餐瑯玕實,夕宿丹山際。 抗身青云中,網羅孰能制。 豈與鄉曲士,攜手共言誓。
儔物終始殊,修短各異方。 瑯玕生高山,芝英耀朱堂。 熒熒桃李花,成蹊將夭傷。 焉敢希千術,三春表微光。 自非凌風樹,憔悴烏有常。
幽蘭不可佩,朱草為誰榮。 修竹隱山陰,射干臨增城。 葛藟延幽谷,綿綿瓜瓞生。 樂極消靈神,哀深傷人情。 竟知憂無益,豈若歸太清。
鷽鳩飛桑榆,海鳥運天池。 豈不識宏大,羽翼不相宜。 招搖安可翔,不若棲樹枝。 下集蓬艾間,上游園圃籬。 但爾亦自足,用子為追隨。
生命辰安在,憂戚涕沾襟。 高鳥翔山岡,燕雀棲下林。 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 崇山有鳴鶴,豈可相追尋。
鳴鳩嬉庭樹,焦明游浮云。 焉見孤翔鳥,翩翩無匹羣。 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繽紛。
步游三衢旁,惆悵念所思。 豈為今朝見,恍惚誠有之。 澤中生喬松,萬世未可期。 高鳥摩天飛,凌云共游嬉。 豈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時。
清露為凝霜,華草成蒿萊。 誰云君子賢,明達安可能。 乘云招松喬,呼噏永矣哉。
丹心失恩澤,重德喪所宜。 善言焉可長,慈惠未易施。 不見南飛燕,羽翼正差池。 高子怨新詩,三閭悼乖離。 何為混沌氏,倐忽體貌隳。
十日出旸谷,弭節馳萬里。 經天耀四海,倐忽潛蒙泛。 誰言焱炎久,游沒何行俟。 逝者豈長生,亦去荊與杞。 千歲猶崇朝,一餐聊自已。 是非得失間,焉足相譏理。 計利知術窮,哀情遽能止。
自然有成理,生死道無常。 智巧萬端出,大要不易方。 如何夸毘子,作色懷驕腸。 乘軒驅良馬,憑幾向膏粱。 被服纖羅衣,深榭設閑房。 不見日夕華,翩翩飛路旁。
夸談快憤懣,情慵發煩心。 西北登不周,東南望鄧林。 曠野彌九州,崇山抗高岑。 一餐度萬世,千歲再浮沈。 誰云玉石同,淚下不可禁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 黃鵠呼子安,千秋未可期。 獨坐山嵓中,惻愴懷所思。 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攜持。 悅懌猶今辰,計校在一時。 置此明朝事,日夕將見期
貴賤在天命,窮達自有時。 婉孌佞邪子,隨利來相欺。 孤思損惠施,但為讒夫蚩。 鹡鸰鳴云中,載飛靡所期。 焉知傾側士,一旦不可持。
驚風振四野,回云蔭堂隅。 床帷為誰設,幾杖為誰扶。 雖非明君子,豈闇桑與榆。 世有此聾聵,芒芒將焉如。 翩翩從風飛,悠悠去故居。 離麾玉山下,遺棄毀與譽。
危冠切浮云,長劍出天外。 細故何足慮,高度跨一世。 非子為我御,逍遙游荒裔。 顧謝西王母,吾將從此逝。 豈與蓬戶士,彈琴誦言誓。
河上有丈人,緯蕭棄明珠。 甘彼藜藿食,樂是蓬蒿廬。 豈效繽紛子,良馬騁輕輿。 朝生衢路旁,夕瘞橫術隅。 歡笑不終宴,俛仰復欷歔。 鑒茲二三者,憤懣從此舒。
儒者通六藝,立志不可干。 違禮不為動,非法不肯言。 渴飲清泉流,饑食幷一簞。 歲時無以祀,衣服常苦寒。 屣履詠南風,缊袍笑華軒。 信道守詩書,義不受一餐。 烈烈褒貶辭,老氏用長嘆。
少年學擊劍,妙伎過曲城。 英風截云霓,超世發奇聲。 揮劍臨沙漠,飲馬九野坰。 旗幟何翩翩,但聞金鼓鳴。 軍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 念我平常時,悔恨從此生。
平晝整衣冠,思見客與賓。 賓客者誰子,倐忽若飛塵。 裳衣佩云氣,言語究靈神。 須臾相背棄,何時見斯人。
多慮令志散,寂寞使心憂。 翱翔觀陂澤,撫劍登輕舟。 但愿長閑暇,后歲復來游。
朝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基。 松柏郁森沉,鸝黃相與嬉。 逍遙九曲間,徘徊欲何之。 念我平居時,郁然思妖姬。
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濱。 朱顏茂春華,辯慧懷清真。 焉見浮丘公,舉手謝時人。 輕蕩易恍惚,飄飖棄其身。 飛飛鳴且翔,揮翼且酸辛。
塞門不可出,海水焉可浮。 朱明不相見,奄昧獨無侯。 持瓜思東陵,黃雀誠獨羞。 失勢在須臾,帶劍上吾丘。 悼彼桑林子,涕下自交流。 假乘汧渭間,鞍馬去行游。
洪生資制度,被服正有常。 尊卑設次序,事物齊紀綱。 容飾整顏色,磬折執圭璋。 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 外厲貞素談,戶內滅芬芳。 放口從衷出,復說道義方。 委曲周旋儀,姿態愁我腸。
北臨干昧溪,西行游少任。 遙顧望天津,駘蕩樂我心。 綺靡存亡門,一游不再尋。 儻遇晨風鳥,飛駕出南林。 漭瀁滛光中,忽忽肆荒淫。 休息晏清都,超世又誰禁。
人知結交易,交友誠獨難。 險路多疑惑,明珠未可干。 彼求饗太牢,我欲幷一餐。 損益生怨毒,咄咄復何言。
有悲則有情,無悲亦無思。 茍非嬰網罟,何必萬里畿。 翔風拂重霄,慶云招所晞。 灰心寄枯宅,曷顧人間姿。 始得忘我難,焉知嘿自遺。
木槿榮丘墓,煌煌有光色。 白日頹林中,翩翩零路側。 蟋蟀吟戶牖,蟪蛄鳴荊棘。 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為誰施,俛仰自收拭。 生命幾何時,慷慨各努力。
修涂馳軒車,長川載輕舟。 性命豈自然,勢路有所由。 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憂。 親昵懷反側,骨肉還相讎。 更希毀珠玉,可用登遨游。
橫術有奇士,黃駿服其箱。 朝起瀛洲野,日夕宿明光。 再撫四海外,羽翼自飛揚。 去置世上事,豈足愁我腸。 一去長離絕,千歲復相望。
猗歟上世士,恬淡志安貧。 季葉道陵遲,馳騖紛垢塵。 寗子豈不類,楊歌誰肯殉。 棲棲非我偶,徨徨非己倫。 咄嗟榮辱事,去來味道真。 道真信可娛,清潔存精神。 巢由抗高節,從此適河濱。
梁東有芳草,一朝再三榮。 色容艷姿美,光華耀傾城。 豈為明哲士,妖蠱諂媚生。 輕薄在一時,安知百世名。 路端便娟子,但恐日月傾。 焉見冥靈木,悠悠竟無形。
秋駕安可學,東野窮路旁。 綸深魚淵潛,矰設鳥高翔。 泛泛乘輕舟,演漾靡所望。 吹噓誰以益,江湖相捐忘。 都冶難為顏,修容是我常。 茲年在松喬,恍惚誠未央。
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憂。 臨川羨洪波,同始異支流。 百年何足言,但苦怨與讎。 讎怨者誰子,耳目還相羞。 聲色為胡越,人情自逼遒。 招彼玄通士,去來歸羨游。
昔有神仙士,乃處射山阿。 乘云御飛龍,噓噏嘰瓊華。 可聞不可見,慷慨嘆咨嗟。 自傷非儔類,愁苦來相加。 下學而上達,忽忽將如何。
林中有奇鳥,自言是鳳凰。 清朝飲醴泉,日夕棲山岡。 高鳴徹九州,延頸望八荒。 適逢商風起,羽翼自摧藏。 一去昆侖西,何時復回翔。 但恨處非位,愴悢使心傷。
出門望佳人,佳人豈在茲。 三山招松喬,萬世誰與期。 存亡有長短,慷慨將焉知。 忽忽朝日隤,行行將何之。 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
昔有神仙者,羨門及松喬。 噏習九陽間,升遐嘰云霄。 人生樂長久,百年自言遼。 白日隕隅谷,一夕不再朝。 豈若遺世物,登明遂飄飖。
墓前熒熒者,木槿耀朱華。 榮好未終朝,連飚隕其葩。 豈若西山草,瑯玕與丹禾。 垂影臨增城,余光照九阿。 寧微少年子,日久難咨嗟。
大人先生蓋老人也,不知姓字。陳天地之始,言神農黃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年之數。嘗居蘇門之山,故世或謂之閑。養性延壽,與自然齊光。其視堯、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先生以應變順和,天地為家,運去勢頹,魁然獨存。自以為能足與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與世同。自好者非之,無識者怪之,不知其變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務也。先生以為中區之在天下,曾不若蠅蚊之著帷,故終不以為事,而極意乎異方奇域,游覽觀樂非世所見,徘徊無所終極。遺其書於蘇門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磬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咸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頌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 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后世,齊功德於往古。奉事君上,牧養百姓。退營私家,育長妻子。卜吉宅,慮乃億祉。遠禍近福,永堅固己。此誠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披發而居巨海之中,與若君子者遠,吾恐世之嘆先生而非之也。行為世所笑,身無自由達,則可謂恥辱矣。身處困苦之地,而行為世俗之所笑,吾為先生不取也。”
於是大人先生乃逌然而嘆,假云霓而應之曰:“若之云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將為汝言之。
“往者天嘗在下,地嘗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云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求利而喪身,營爵賞而家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祗奉君上,而全妻子乎?
“且汝獨不見夫虱之處於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褌中乎?悲夫!而乃自以為遠禍近福,堅無窮也。亦觀夫陽烏游於塵外,而鷦鷯戲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為若君子聞於余乎?
“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誰將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吝情乎世,系累於一時,乘東云,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志得欲從,物莫之窮。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昔者天地開辟,萬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今汝造音以亂聲,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制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視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馳此以奏除,故循滯而不振。
“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各足於身而無所求也。恩澤無所歸,則死敗無所仇。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今吾乃飄颻於天地之外,與造化為友,朝飧湯谷,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道周始。此之於萬物,豈不厚哉!故不通於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於昭昭者不足與達明,子之謂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異之,慷愾者高之。其不知其體,不見其情,猜耳其道,虛偽之名。莫識其真,弗達其情,雖異而高之,與向之非怪者,蔑如也。至人者,不知乃貴,不見乃神。神貴之道存乎內,而萬物運於天外矣。故天下終而不知其用也。
逌乎有宋,扶搖之野。有隱士焉,見之而喜,自以為均志同行也。曰:“善哉!吾得之見而舒憤也。上古質樸純厚之道已廢,而末枝遺華并興。豺虎貪虐,群物無辜,以害為利,殞性亡驅。吾不忍見也,故去而處茲。人不可與為儔,不若與木石為鄰。安期逃乎蓬山,用李潛乎丹水,鮑焦立以枯槁,萊維去而逌死。亦由茲夫!吾將抗志顯高,遂終於斯。禽生而獸死,埋形而遺骨,不復返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齊顏,與夫子同之。”
於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塵,傾雪蓋以蔽明,倚瑤廂而徘徊,總眾轡而安行,顧而謂之曰:“泰初真人,唯大之根。專氣一志,萬物以存。退不見后,進不睹先,發西北而造制,啟東南以為門。微道德以久娛,跨天地而處尊。夫然成吾體也。是以不避物而處,所賭則寧;不以物為累,所逌則成。彷徉是以舒其意,浮騰足以逞其情。故至人無宅,天地為客;至人無主,天地為所;至人無事,天地為故。無是非之別,無善惡之異。故天下被其澤,而萬物所以熾也。若夫惡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爭求,貴志而賤身,伊禽生而獸死,尚何顯而獲榮?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喪體,誠與彼其無詭,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將去子矣。”乃揚眉而蕩目,振袖而撫裳,令緩轡而縱策,遂風起而云翔。彼人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於巖石之下,懼不終夕而死。
先生過神宮而息,漱吾泉而行,回乎逌而游覽焉,見薪於阜者,嘆曰:“汝將焉以是終乎哉?”
薪者曰:“是終我乎?不以是終我乎?且圣人無懷,何其哀?盛衰變化,常不於茲?藏器於身,伏以俟時,孫刖足以擒龐,雎折脅而乃休,百里困而相嬴,牙既老而弼周。既顛倒而更來兮,固先窮而后收。秦破六國,兼并其地,夷滅諸侯,南面稱帝。姱盛色,崇靡麗。鑿南山以為闕,表東海以為門,門萬室而不絕,圖無窮而永存。美宮室而盛帷帟,擊鐘鼓而揚其章。廣苑囿而深池沼,興渭北而建咸陽。驪木曾未及成林,而荊棘已叢乎阿房。時代存而迭處,故先得而后亡。山東之徒虜,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視之,窮達詎可知耶?且圣人以道德為心,不以富貴為志;以無為用,不以人物為事。尊顯不加重,貧賤不自輕,失不自以為辱,得不自以為榮。木根挺而枝遠,葉繁茂而華零。無窮之死,猶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營?”
因嘆曰而歌曰:“日沒不周方,月出丹淵中。陽精蔽不見,陰光大為雄。亭亭在須臾,厭厭將復東。離合云霧兮,往來如飄風。富貴俛仰間,貧賤何必終?留侯起亡虜,威武赫夷荒。召平封東陵,一旦為布衣。枝葉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從命生,失勢與時頹。寒暑代征邁,變化更相推。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推茲由斯理,負薪又何哀?”
先生聞之,笑曰:“雖不及大,庶免小也。”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霄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衣弗襲而服美,佩弗飾而自章,上下徘徊兮誰識吾常?”遂去而遐浮,肆云轝,興氣蓋,徜徉回翔兮漭漾之外。建長星以為旗兮,擊雷霆之康蓋。開不周而出車兮,出九野之夷泰。坐中州而一顧兮,望崇山而回邁。端余節而飛旃兮,縱心慮乎荒裔,釋前者而弗修兮,馳蒙間而遠逌。棄世務之眾為兮,何細事之足賴?虛形體而輕舉兮,精微妙而神豐。命夷羿使寬日兮,召忻來使緩風。攀扶桑之長枝兮,登扶搖之隆崇。躍潛飄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遺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氣而遂行。朝造駕乎湯谷兮,夕息馬乎長泉。時崦嵫而易氣兮,揮若華以照冥。左朱陽以舉麾兮,右玄陰以建旗,變容飾而改度,遂騰竊以修征。
陰陽更而代邁,四時奔而相逌,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樂乎久留。驚風奮而遺樂兮,雖云起而忘憂,忽電消而神逌兮,歷寥廓而遐游。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浮,壓前進於彼逌道兮,將步足乎虛州。掃紫宮而陳席兮,坐帝室而忽會酬。萃眾音而奏樂兮,聲驚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屬兮,六神歌而代周。樂啾啾肅肅,洞心達神,超遙茫茫,心往而忘返,慮大而志矜。
“粵大人微而弗復兮,揚云氣而上陳。召大幽之玉女兮,接上王之美人。體云氣之逌暢兮,服太清之淑貞。合歡情而微授兮,先艷溢其若神。華茲燁以俱發兮,采色煥其并振。傾玄麾而垂鬢兮,曜紅顏而自新。時曖靆而將逝兮,風飄颻而振衣。云氣解而霧離兮,靄奔散而永歸。心惝惘而遙思兮,眇回目而弗晞。
“揚清風以為旟兮,翼旋軫而反衍。騰炎陽而出疆兮,命祝融而使遣。驅玄冥以攝堅兮,蓐收秉而先戈。勾芒奉轂,浮驚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兮,邈無儔而獨立。倚瑤廂而一顧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為行兮,又何足與比類?霓旌飄兮云旗藹,樂游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披發飛鬢,衣方離之衣,繞紱陽之帶。含奇芝,嚼甘華,吸浮霧,餐霄霞,興朝云,颺春風。奮乎太極之東,游乎昆侖之西,遺轡頹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悵爾若忘,慨然而嘆曰:
“嗚呼!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世之賤乎茲哉?故與世爭貴,貴不足尊;與世爭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運,翻翱翔乎八隅。欲從而彷佛,洸漾而靡拘,細行不足以為毀,圣賢不足以為譽。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并功,王、許不足以為匹,楊、丘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并容?激八風以揚聲,躡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兮,來云氣以馭飛龍,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齊而踧楚,掣趙而蹈秦,不滿一朝而天下無人,東西南北莫之與鄰。悲夫!子之修飾,以余觀之,將焉存乎於茲?”
先生乃去之,紛泱莽,軌湯洋,流衍溢,歷度重淵,跨青天,顧而逌覽焉。則有逍遙以永年,無存忽合,散而上臻。霍分離蕩,漾漾洋洋,飆涌云浮,達於搖光。直馳騖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無為之宮。太初何如?無后無先。莫究其極,誰識其根。邈渺綿綿,乃反覆乎大道之所存。莫暢其究,誰曉其根。辟九靈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萬天而通觀,浴太始之和風。漂逍遙以遠游,遵大路之無窮。遣太乙而弗使,陵天地而徑行。超蒙鴻而遠跡,左蕩莽而無涯,右幽悠而無方,上遙聽而無聲,下修視而無章。施無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崔魏高山勃玄云,朔風橫厲白雪紛,積水若陵寒傷人。陰陽失位日月頹,地坼石裂林木摧,火冷陽凝寒傷懷。陽和微弱隆陰竭,海凍不流綿絮折,呼吸不通寒傷裂。氣并代動變如神,寒倡熱隨害傷人。熙與真人懷太清,精神專一用意平,寒暑勿傷莫不驚,憂患靡由素氣寧。浮霧凌天恣所經,往來微妙路無傾,好樂非世又何爭。人且皆死我獨生。
真人游,駕八龍,曜日月,載云旗。徘徊逌,樂所之。真人游,太階夷,□原辟,天地開。雨蒙蒙、風渾渾。登黃山,出棲遲。江河清,洛無埃,云氣消,真人來,惟樂哉!時世易,好樂頹,真人去,與天回。反未央,延年壽,獨敖世。望我□,何時反?超漫漫,路日遠。
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蓋陵天地而與浮明遨游無始終,自然之至真也。鴝鵒不逾濟,貉不度汶,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區域,又況四海之表、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為卵耳。如小物細人欲論其長短,議其是非,豈不哀也哉!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 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 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 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 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 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 垂聲謝后世,氣節故有常。
余至湖上,寓輞川四可樓已半月。輞川者,家學士兄戒庵別業也。樓面孤山,暑甚,未能往。七夕后五日,雨過微涼,環湖峰巒,皆空翠如新沐。望明月上東南最高峰,與波溶漾,湖碧天青,萬象澄澈。余游興躍然,偕學士,呼小艇,渡孤山麓。從一奚童,登放鶴亭,徘徊林處士墓下。已舍艇,取徑沮洳間,至望湖亭。憑檻四眺,則湖圓如鏡,兩高、南屏諸峰,回合如大環。蓋亭適踞湖山之中,于月夜尤勝。亭廢,今為龍王祠。西行過陸宣公祠,左右有居人數十家,燈火隱見林薄。
并湖行二里許,足小疲,坐泠橋石闌。學士指點語余曰:“宋賈似道后樂園廢址,在今葛嶺;又記稱水竹院在西泠橋南,左挾孤山,右帶蘇堤,當即此地。”嗟乎!嵐影湖光,今不異昔,而當時勢焰之赫奕,妖冶歌舞亭榭之侈麗,今皆亡有,既已蕩為寒煙矣!而舉其姓名,三尺童子猶欲唾之。而林逋一布衣,垂六百余年,遺跡顧今尚存,何耶?相與慨嘆久之。孤山來,經僧舍六七,梵唄寂然,惟鳳林寺聞鐘聲寥寥也。作記以游之明日。
蓋聞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酂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漁者垂釣于伊水之上。樵者過之,弛擔息肩,坐于磐石之上,而問于漁者。
曰:“魚可鉤取乎?”
曰:“然。”
曰:“鉤非餌可乎?”
曰:“否。”
曰:“非鉤也,餌也。魚利食而見害,人利魚而蒙利,其利同也,其害異也。敢問何故?”
漁者曰:“子樵者也,與吾異治,安得侵吾事乎?然亦可以為子試言之。彼之利,猶此之利也;彼之害,亦猶此之害也。子知其小,未知其大。魚之利食,吾亦利乎食也;魚之害食,吾亦害乎食也。子知魚終日得食為利,又安知魚終日不得食為害?如是,則食之害也重,而鉤之害也輕。子知吾終日得魚為利,又安知吾終日不得魚不為害也?如是,則吾之害也重,魚之害也輕。以魚之一身,當人之食,是魚之害多矣;以人之一身,當魚之一食,則人之害亦多矣。又安知釣乎大江大海,則無易地之患焉?魚利乎水,人利乎陸,水與陸異,其利一也;魚害乎餌,人害乎財,餌與財異,其害一也。又何必分乎彼此哉!子之言,體也,獨不知用爾。”
樵者又問曰:“魚可生食乎?”
曰:“烹之可也。”
曰:“必吾薪濟子之魚乎?”
曰:“然。“
曰:“吾知有用乎子矣。”
曰:“然則子知子之薪,能濟吾之魚,不知子之薪所以能濟吾之魚也。薪之能濟魚久矣,不待子而后知。茍世未知火之能用薪,則子之薪雖積丘山,獨且奈何哉?”
樵者曰:“愿聞其方。”
曰:“火生于動,水生于靜。動靜之相生,水火之相息。水火,用也;草木,體也。用生于利,體生于害。利害見乎情,體用隱乎性。一性一情,圣人能成。子之薪猶吾之魚,微火則皆為腐臭敗壞,而無所用矣,又安能養人七尺之軀哉?”
樵者曰:“火之功大于薪,固已知之矣。敢問善灼物,何必待薪而后傳?”
曰:“薪,火之體也。火,薪之用也。火無體,待薪然后為體;薪無用,待火然后為用。是故凡有體之物,皆可焚之矣。”
曰:“水有體乎?”
曰:“然。”
曰:“火能焚水乎?“
曰:“火之性,能迎而不能隨,故滅。水之體,能隨而不能迎,故熱。是故有溫泉而無寒火,相息之謂也。”
曰:“火之道生于用,亦有體乎?”
曰:“火以用為本,以體為末,故動。水以體為本,以用為末,故靜。是火亦有體,水亦有用也。故能相濟又能相息,非獨水火則然,天下之事皆然,在乎用之何如爾。”
樵者曰:“用可得聞乎?”
曰:“可以意得者,物之性也。可以言傳者,物之情也。可以象求者,物之形也。可以數取者,物之體也。用也者,妙萬物為言者也,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傳。”
曰:“不可以言傳,則子惡得而知之乎?”
曰:“吾所以得而知之者,固不能言傳,非獨吾不能傳之以言,圣人亦不能傳之以言也。”
曰:“圣人既不能傳之以言,則六經非言也耶?”
曰:“時然后言,何言之有?”
樵者贊曰:“天地之道備于人,萬物之道備于身,眾妙之道備于神,天下之能事畢矣,又何思何慮!吾而今而后,知事心踐形之為大。不及子之門,則幾至于殆矣。”
乃析薪烹魚而食之,飫而論《易》。
漁者與樵者游于伊水之上。漁者嘆曰:“熙熙乎萬物之多,而未始有雜。吾知游乎天地之間,萬物皆可以無心而致之矣。非子則孰與歸焉?”
樵者曰:“敢問無心致天地萬物之方?”
漁者曰:“無心者,無意之謂也。無意之意,不我物也。不我物,然后定能物物。”
曰:“何謂我,何謂物?”
曰:‘以我徇物,則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則物亦我也。我物皆致,意由是明。天地亦萬物也,何天地之有焉?萬物亦天地也,何萬物之有焉?萬物亦我也,何萬物之有焉?我亦萬物也,何我之有焉?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則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而況于人乎?況于物乎?“
樵者問漁者曰:“天何依?”
曰:“依乎地。”
曰:“地何附?”
曰:“附乎天。”
曰:“然則天地何依何附?”
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氣。其形也有涯,其氣也無涯。有無之相生,形氣之相息。終則有始,終始之間,其天地之所存乎?天以用為本,以體為末;地以體為本,以用為末。利用出入之謂神,名體有無之謂圣。唯神與圣,能參乎天地者也。小人則日用而不知,故有害生實喪之患也。夫名也者,實之客也;利也者,害之主也。名生于不足,利喪于有余。害生于有余,實喪于不足。此理之常也。養身者必以利,貪夫則以身殉,故有害生焉。立身必以名,眾人則以身殉名,故有實喪焉。竊人之財謂之盜,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也,唯恐其多矣。夫賄之與贓,一物而兩名者,利與害故也。竊人之美謂之徼,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唯恐其多矣。夫譽與毀,一事而兩名者,名與實故也。凡言朝者,萃名之地也;市者,聚利之地也。能不以爭處乎其間,雖一日九遷,一貨十倍,何害生實喪之有耶?是知爭也者取利之端也,讓也者趨名之本也。利至則害生,名興則實喪。利至名興,而無害生實喪之患,唯有德者能之。天依地,地會天,豈相遠哉!”
漁者謂樵者曰:“天下將治,則人必尚行也;天下將亂,則人必尚言也。尚行,則篤實之風行焉;尚言,則詭譎之風行焉。天下將治,則人必尚義也;天下將亂,則人必尚利也。尚義,則謙讓之風行焉;尚利,則攘奪之風行焉。三王,尚行者也;五霸,尚言者也。尚行者必入于義也,尚言者必入于利也。義利之相去,一何如是之遠耶?是知言之于口,不若行之于身,行之于身,不若盡之于心。言之于口,人得而聞之,行之于身,人得而見之,盡之于心,神得而知之。人之聰明猶不可欺,況神之聰明乎?是知無愧于口,不若無愧于身,無愧于身,不若無愧于心。無口過易,無身過難,無身過易,無心過難。既無心過,何難之有!吁,安得無心過之人,與之語心哉!”
漁者謂樵者曰:“子知觀天地萬物之道乎?”
樵者曰:“未也。愿聞其方。”
漁者曰:“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謂之理者,窮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性者,盡之而后可知也;所似謂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也,天下之真知也,雖圣人無以過之也。而過之者,非所以謂之圣人也。夫鑒之所以能為明者,謂其能不隱萬物之形也。雖然鑒之能不隱萬物之形,未若水之能一萬物之形也。雖然水之能一萬物之形,又未若圣人之能一萬物情也。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圣人之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又安有我于其間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與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為己之目,其目無所不觀矣。用天下之耳為己之耳,其耳無所不聽矣。用天下之口為己之口,其口無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為己之心,其心無所不謀矣。天下之觀,其于見也,不亦廣乎?天下之聽,其于聞也,不亦遠乎?天下之言,其于論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謀,其于樂也,不亦大乎?夫其見至廣,其聞至遠,其論至高,其樂至大,能為至廣、至遠、至高、至大之事,而中無一為焉,豈不謂至神至圣者乎?非唯吾謂之至神至圣者乎,而天下謂之至神至圣者乎。非唯一時之天下渭之至神至圣者乎,而千萬世之天下謂之至神圣者乎。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已。”
樵者問漁者曰:“子以何道而得魚?”
曰:“吾以六物具而得魚。”
曰:“六物具也,豈由天乎?”
曰:“具六物而得魚者,人也。具六物而所以得魚者,非人也。”
樵者未達,請問其方。
漁者曰:“六物者,竿也,綸也,浮也,沉也,鉤也,餌也。一不具,則魚不可得。然而六物具而不得魚者,非人也。六物具而不得魚者有焉,未有六物不具而得魚者也。是知具六物者,人也。得魚與不得魚,天也。六物不具而不得魚者,非天也,人也。”
樵者曰:“人有禱鬼神而求福者,福可禱而求耶?求之而可得耶?敢問其所以。”
曰:“語善惡者,人也;福禍者,天也。天道福善而禍淫,鬼神豈能違天乎?自作之咎,固難逃已。天降之災,禳之奚益?修德積善,君子常分。安有余事于其間哉!”
樵者曰:“有為善而遇禍,有為惡而獲福者,何也?”
漁者曰:“有幸與不幸也。幸不幸,命也;當不當,份也。一命一份,人其逃乎?”
曰:“何謂份?何謂命?”
曰:“小人之遇福,非份也,有命也;當禍,份也,非命也。君子之遇禍,非份也,有命也;當福,份也,非命也。”
漁者謂樵者曰:“人之所謂親,莫如父子也;人之所渭疏,莫如路人也。利害在心,則父子過路人遠矣。父子之道,天性也。利害猶或奪之,況非天性者乎?夫利害之移人,如是之深也,可不慎乎?路人之相逢則過之,固無相害之心焉,無利害在前故也。有利害在前,則路人與父子,又奚擇焉?路人之能相交以義,又何況父子之親乎?夫義者,讓之本也;利者,爭之端也。讓則有仁,爭則有害。仁與害,何相去之遠也!堯、舜亦人也。桀、紂亦人也,人與人同而仁與害異爾,仁因義而起,害因利而生。利不以義,則臣弒其君者有焉,子弒其父者有焉。豈若路人之相逢,一目而交袂于中逵者哉!”
樵者謂漁者曰:“吾嘗負薪矣,舉百斤而無傷吾之身,加十斤則遂傷吾之身,敢問何故?”
漁者曰:“樵則吾不知之矣。以吾之事觀之,則易地皆然。吾嘗釣而得大魚,與吾交戰。欲棄之,則不能舍,欲取之,則未能勝。終日而后獲,幾有沒溺之患矣。非直有身傷之患耶?魚與薪則異也,其貪而為傷則一也。百斤,力分之內者也,十斤,力分之外者也。力分之外,雖一毫猶且為害,而況十斤乎!吾之貪魚亦何以異子之貪薪乎!”
樵者嘆曰:“吾而今而后,知量力而動者,智矣哉!”
樵者謂漁者曰:“子可謂知《易》之道矣。吾也問:《易》有太極,太極何物也?”
曰:“無為之本也。”
曰:“太極生兩儀,兩儀,天地之謂乎?”
曰:“兩儀,天地之祖也,非止為天地而已也。太極分而為二,先得一為一,后得一為二。一二謂兩儀。”
曰:“兩儀生四象,四象何物也?”
曰:“大象謂陰陽剛柔。有陰陽然后可以生天,有剛柔然后可以生地。立功之本,于斯為極。”
曰:“四象生八卦,八卦何謂也?”
曰:“謂乾、坤、離、坎、兌、艮、震、巽之謂也。迭相盛衰終始于其間矣。因而重之,則六十四卦由是而生也,而《易》之道始備矣。”
樵者問漁者曰:“復何以見天地之心乎?”
曰:“先陽已盡,后陽始生,則天地始生之際。中則當日月始周之際,末則當星辰始終之際。萬物死生,寒暑代謝,晝夜變遷,非此無以見之。當天地窮極之所必變,變則通,通則久,故《象》言‘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順天故也。”
樵者謂漁者曰:“無妄,災也。敢問何故?”
曰:“妄則欺他,得之必有禍,斯有妄也,順天而動,有禍及者,非禍也,災也。猶農有思豐而不勤稼稿者,其荒也,不亦禍乎?農有勤稼穡而復敗諸水旱者,其荒也,不亦災乎?故《象》言‘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貴不妄也。”
樵者問曰:“姤,何也?”
曰:“姤,遇也。柔遇剛也,與夬正反。夬始逼壯,姤始遇壯,陰始遇陽,故稱姤焉。觀其姤,天地之心,亦可見矣。圣人以德化及此,罔有不昌。故《象》言‘施命誥四方’,履霜之慎,其在此也。”
漁者謂樵者曰:“春為陽始,夏為陽極,秋為陰始,冬為陰極。陽始則溫,陽極則熱;陰始則涼,陰極則寒。溫則生物,熱則長物,涼則收物,寒則殺物。皆一氣別而為四焉。其生萬物也亦然。”
樵者問漁者曰:“人之所以能靈于萬物者,何以知其然耶?”
漁者對曰:“謂其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聲色氣味者,萬物之體也。目耳口鼻者,萬人之用也。體無定用,惟變是用。用無定體,惟化是體。體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備矣。然則人亦物也,圣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萬物之物,有億物之物,有兆物之物。生一一之物,當兆物之物者,豈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萬人之人,有億人之人,有兆人之人。當兆人之人者,豈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物之至者始得謂之物之物也。人之至者始得謂之人之人也。夫物之物者,至物之謂也。人之人者,至人之謂也。以一至物而當一至人,則非圣人而何?人謂之不圣,則吾不信也。何哉?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物觀萬物,一世觀萬世者焉。又謂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謂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謂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今古,表里人物者焉。噫!圣人者,非世世而效圣焉。吾不得而目見之也。雖然吾不得而目見之,察其心,觀其跡,探其體,潛其用,雖億萬千年亦可以理知之也。人或告我曰:‘天地之外,別有天地萬物,異乎此天地萬物。’則吾不得而知之也。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凡言知者,謂其心得而知之也。言言者,謂其口得而言之也。既心尚不得而知之,口又惡得而言之乎?以不可得知而知之,是謂妄知也。以不可得言而言之,是謂妄言也。吾又安能從妄人而行妄知妄言者乎!”
漁者謂樵者曰:“仲尼有言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夫如是,則何止于百世而已哉!億千萬世,皆可得而知之也。人皆知仲尼之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不欲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則已,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則舍天地將奚之焉?人皆知天地之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不欲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則已,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則舍動靜將奚之焉?夫一動一靜者,天地至妙者歟?夫一動一靜之間者,天地人至妙者歟?是知仲尼之所以能盡三才之道者,謂其行無轍跡也。故有言曰:‘予欲無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其此之謂與?”
漁者謂樵者曰:“大哉!權之與變乎?非圣人無以盡之。變然后知天地之消長,權然后知天下之輕重。消長,時也;輕重,事也。時有否泰,事有損益。圣人不知隨時否泰之道,奚由知變之所為乎?圣人不知隨時損益之道,奚由知權之所為乎?運消長者,變也;處輕重者,權也。是知權之與變,圣人之一道耳。”
樵者問漁者曰:“人謂死而有知,有諸?”
曰:“有之。”
曰:“何以知其然?”
曰:“以人知之。”
曰:“何者謂之人?”
曰:“目耳鼻口心膽脾腎之氣全,謂之人。心之靈曰神,膽之靈曰魄,脾之靈曰魂,腎之靈曰精。心之神發乎目,則謂之視;腎之精發乎耳,則謂之聽;脾之魂發乎鼻,則謂之臭;膽之魄發乎口,則謂之言。八者具備,然后謂之人。夫人也者,天地萬物之秀氣也。然而亦有不中者,各求其類也。若全得人類,則謂之曰全人之人。夫全類者,天地萬物之中氣也,謂之曰全德之人也。全德之人者,人之人者也。夫人之人者,仁人之謂也。唯全人,然后能當之。人之生也,謂其氣行,人之死也,謂其形返。氣行則神魂交,形返則精魄存。神魂行于天,精魄返于地。行于天,則謂之曰陽行;返于地,則謂之曰陰返。陽行則晝見而夜伏者也,陰返則夜見而晝伏者也。是故知日者月之形也,月者日之影也。陽者陰之形也,陰者陽之影也。人者鬼之形也,鬼者人之影也。人謂鬼無形而無知者,吾不信也。”
樵者問漁者曰:“小人可絕乎?”
曰: “不可。君子稟陽正氣而生,小人稟陰邪氣而生。無陰則陽不成,無小人則君子亦不成,唯以盛衰乎其間也。陽六分,則陰四分;陰六分,則陽四分。陽陰相半,則各五分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時有盛衰也。治世則君子六分。君子六分,則小人四分,小人固不能勝君子矣。亂世則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謂各安其分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婦不婦,謂各失其分也。此則由世治世亂使之然也。君子常行勝言,小人常言勝行。故世治則篤實之士多,世亂則緣飾之士眾。篤實鮮不成事,緣飾鮮不敗事。成多國興,敗多國亡。家亦由是而興亡也。夫興家與興國之人,與亡國亡家之人,相去一何遠哉!”
樵者問漁者曰:“人所謂才者,有利焉,有害焉者,何也?”
漁者曰:“才一也,利害二也。有才之正者,有才之不正者。才之正者,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才之不正者,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
曰:“不正,則安得謂之才?”
曰:“人所不能而能之,安得不謂之才?圣人所以異乎才之難者,謂其能成天下之事而歸之正者寡也。若不能歸之以正,才則才矣,難乎語其仁也。譬猶藥療疾也,毒藥亦有時而用也,可一而不可再也,疾愈則速已,不已則殺人矣。平藥則常日而用之可也,重疾非所以能治也。能驅重疾而無害人之毒者,古今人所謂良藥也。《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如是,則小人亦有時而用之。時平治定,用之則否。《詩》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小人之才乎!”
樵者謂漁者曰:“國家之興亡,與夫才之邪正,則固得聞命矣。然則何不擇其人而用之?”
漁者曰:“擇臣者,君也;擇君者,臣也。賢愚各從其類而為。奈何有堯舜之君,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紂之君,而必有桀紂之臣。堯舜之臣,生乎桀紂之世,桀紂之臣,生于堯舜之世,必非其所用也。雖欲為禍為福,其能行乎?夫上之所好,下必好之。其若影響,豈待驅率而然耶?上好義,則下必好義,而不義者遠矣;上好利,下必好利,而不利者遠矣。好利者眾,則天下日削矣;好義者眾,則天下日盛矣。日盛則昌,日削則亡。盛之與削,昌之與亡,豈其遠乎?在上之所好耳。夫治世何嘗無小人,亂世何嘗無君子,不用則善惡何由而行也。”
樵者曰:“善人常寡,而不善人常眾;治世常少,亂世常多,何以知其然耶?”
曰:“觀之于物,何物不然?譬諸五谷,耘之而不苗者有矣。蓬莠不耘而猶生,耘之而求其盡也,亦未如之何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道,有自來矣。君子見善則喜之,見不善則遠之;小人見善則疾之,見不善則喜之。善惡各從其類也。君子見善則就之,見不善則違之;小人見善則違之,見不善則就之。君子見義則遷,見利則止;小人見義則止,見利則遷。遷義則利人,遷利則害人。利人與害人,相去一何遠耶?家與國一也,其興也,君子常多而小人常鮮;其亡也,小人常多而君子常鮮。君子多而去之者,小人也;小人多而去之者,君子也。君子好生,小人好殺。好生則世治,好殺則世亂。君子好義,小人好利。治世則好義,亂世則好利。其理一也。”
釣者談已,樵者曰:“吾聞古有伏羲,今日如睹其面焉。”拜而謝之,及旦而去。
春帶愁來花事早。惜花心、又愁春老。一枕風聲,半窗雨響,又是落英時了。
曉起捲簾心草草。又無端、被花相惱。燕苦香殘,鶯嫌艷冷,觸撥閑情多少。
庚寅冬,予自小港欲入蛟洲城,命小奚以木簡束書從。時西日沉山,晚煙縈樹。望城二里許,因問渡者:“尚可得南門開否?”渡者熟視小奚,應曰:“徐行之,尚開也;速進,則闔。”予慍為戲,趨行。及半,小奚仆,束斷書崩,啼未即起,理書就束,而前門已牡下矣。
予爽然,思渡者言近道。天下之以躁急自敗,窮暮而無所歸宿者,其猶是也夫!其猶是也夫!
芋老人者,慈水祝渡人也。子傭出,獨與嫗居渡口。一日,有書生避雨檐下,衣濕袖單,影乃益瘦。老人延入坐,知從郡城就童子試歸。老人略知書,與語久,命嫗煮芋以進。盡一器,再進,腹為之飽。笑曰:“他日不忘老人芋也。”雨止,別去。
后十余年,書生用甲第為相國,偶命廚者進芋,輟箸嘆曰:“何向者祝渡老人之芋之香而甘也!”使人訪其夫婦,載以來。丞、尉聞之,謂老人與相國有舊,邀見講鈞禮,子不傭矣。
至京,相國慰勞曰:“不忘老人芋,今乃煩爾嫗一煮芋也。”已而,嫗煮芋進,相國亦輟箸曰:“何向者之香而甘也!”老人前曰:“猶是芋也,而向之香且甘者,非調和之有異,時、位之移人也。相公昔自郡城走數十里,困于雨,不擇食矣。今者堂有煉珍,朝分尚食,張筵列鼎,尚何芋是甘乎?老人猶喜相國之止于芋也。老人老矣,所聞實多:村南有夫婦守貧窮者,織紡井臼,佐讀勤苦,幸獲名成,遂寵妾媵,棄其婦,至郁郁而死,是芋視乃婦也。城東有甲乙同學者,一硯、一燈、一窗、一榻,晨起不辨衣履,乙先得舉,登仕路,聞甲落魄,笑不顧,交以絕:是芋視乃友也。更聞誰氏子,讀書時,顧他日得志,廉干如古人某,忠孝如古人某,及為吏,以污賄不飭罷,是芋視乃學也。是猶可言也;老人鄰有西塾,聞其師為弟子說前代事,有將、相,有卿、尹,有刺史,守、令,或綰黃紆紫,或攬轡褰帷,一旦事變中起,釁孽外乘,輒屈膝叩首迎款,惟恐或后,竟以宗廟、社稷、身名、君寵,無不同于芋焉。然則世之以今日而忘其昔日,豈獨一箸間哉!”
老人語未畢,相國遽驚謝曰:“老人知道者!”厚資而譴之。于是,芋老人之名大著。
贊曰:“老人能于傾蓋不意作緣相國,奇已!不知相國何似,能不愧老人之言否?然就其不忘一芋,固已賢夫并老人而芋視之者。特怪老人雖知書,又何長于言至是,豈果知道者歟?或傳聞之過實耶?嗟夫!天下有縉紳士大夫所不能言,而野老鄙夫能言之者,往往而然。”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義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賢士大夫請于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毛一鷺,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于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卒與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乎!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于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于猝發,待圣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于遠近,而又有剪發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于朝廷,贈謚美顯,榮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不有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于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士之悲哉?故余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感汝思余意,孤舟故遠尋。滄江秋浪闊,丹嶂曉楓深。
圃韭猶堪剪,村醪且共斟。歸帆留不得,竟夕獨哀吟。
門下:致理興化,必在推誠;忘已濟人,不吝改過。朕嗣守丕構,君臨萬方,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誠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復于將來。明征厥初,以示天下。惟我烈祖,邁德庇人,致俗化于和平,拯生靈于涂炭,重熙積慶,垂二百年。伊爾卿尹庶官,洎億兆之眾,代受亭育,以迄于今,功存于人,澤垂于后。肆子小子,獲纘鴻業,懼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長于深宮之中,暗于經國之務,積習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穡之艱難,不察征戍之勞苦,澤靡下究,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懷疑阻,猶昧省已,遂用興戎。征師四方,轉餉千里,賦車籍馬,遠近騷然,行齋居送,眾庶勞止。或一日屢交鋒刃,或連年不解甲胄,祀奠乏主,室家靡依,生死流離,怨氣凝結,力役不息,田萊多荒。暴命峻于誅求,疲民空于杼軸,轉死溝壑,離去鄉閭,邑里邱墟,人煙斷絕。天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馴致亂階,變興都邑。賊臣乘釁,肆逆滔天,曾莫愧畏,敢行凌逼,萬品失序,九廟震驚,上辱于祖宗,下負于黎庶。痛心靦貌,罪實在予,永言愧悼,若墜深谷。賴天地降佑,神人葉謀,將相竭誠,爪牙宣力,屏逐大盜,載張皇維。將宏永圖,必布新令,朕晨興夕惕,惟念前非。乃者公卿百寮,累抗章疏,猥以徽號,加于朕躬。固辭不獲,俯遂輿議。昨因內省,良用矍然。體陰陽不測之謂神,與天地合德之謂圣,顧惟淺昧,非所宜當。文者所以成化,武者所以定亂,今化之不被,亂是用興,豈可更徇群情茍膺虛美,重馀不德,祗益懷暫。自今以后,中外所上書奏,不得更稱圣神文武之號。
夫人情不常,系于時化;大道既隱,亂獄滋豐。朕既不能宏德導人,又不能一法齊眾,茍設密綱,以羅非辜,為之父母,實增愧悼。今上元統歷,獻歲發生,宜革紀年之號,式敷在宥之澤,與人更始,以答天休。可大赦天下,改建中五年為興元元年。自正月一日昧爽以前,大辟罪已下,罪無輕重,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繁囚見徒常赦所不原者,咸赦除之。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等,有以忠勞,任膺將相,有以勛舊繼守藩維。朕撫馭乖方,信誠靡著,致令疑懼,不自保安。兵興累年,海內騷擾,皆由上失其道,下罹其災,朕實不君,人則何罪,屈己宏物,予何愛焉。庶懷引慝之誠,以洽好生之德,其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及所管將士官吏等,一切并與洗滌,各復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分道宣諭。朱滔雖與賊泚連坐,路遠未必同謀,朕方推以至誠,務欲宏貸,如能效順,亦與維新。其河南河北諸軍兵馬,并宜各于本道自固封疆,勿相侵軼。朱泚大為不道,棄義蔑恩,反易天常,盜竊暴犯陵寢,所不忍言。獲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被朱泚脅從將士官吏百姓及諸色人等,有遭其扇誘,有迫以兇威,茍能自新,理可矜宥。但官軍未到京城以前,能去逆效順,及散歸本軍本道者,并從赦例原免,一切不問。天下左降官,即與量移近處,已量移者更與量移。流人配隸,及藩鎮效力,并緣罪犯與諸使驅使官,兼別敕諸州縣安置,及得罪人家口未得歸者,一切放還。應先有痕累禁錮,及反逆緣坐,承前恩赦所不該者,并宜洗雪。亡官失爵放歸勿齒者,量加收敘,未復資者更與進敘。人之行業,或未必廉,構大廈者方集于群材,建奇功者不限于常檢,茍在適用,則無棄人。況黜免之徒,沉郁既久,朝過夕改,仁何遠哉。流移降黜,亡官失爵,配隸人等,有材能著聞者,特加錄用,勿拘常例。諸軍使、諸道赴奉天及進收京城將士等,或百戰摧敵,或萬里勤王,捍固全城,驅除大憝,濟危難者其節者,復社稷者其業崇。我圖爾功,特加彝典,錫名疇賦,永永無窮,宜并賜名奉天定難功臣。身有過犯,遞減罪三等,子孫有過犯,遞減罪二等。當戶應有差科使役,一切蠲免。其功臣已后雖衰老疾患,不任軍旅,當分糧賜,并宜全給。身死之后,十年內仍回給家口。其有食實封者,子孫相繼,代代無絕。其馀敘錄,及功賞條件,待收京日,并準去年十月十七日、十一月十四日敕處分。諸道、諸軍將士等,久勤捍御,累著功勛,方鎮克寧,惟爾之力。其應在行營者,并超三資與官,仍賜勛五轉;不離鎮者,依資與官,賜勛三轉。其累加勛爵,仍許回授周親。內外文武官,三品已上賜爵一級,四品已下各加一階,仍并賜勛兩轉。見危致命,先哲攸貴;掩骼薶胔,禮典所先。雖效用而或殊,在惻隱而何間。諸道兵士有死王事者,各委所在州縣給遞送歸,本管官為葬祭。其有因戰陣殺戮,及擒獲伏辜,暴骨原野者,亦委所在逐近便收葬;應緣流貶及犯罪未葬者,并許其家各據本官以禮收葬。自頃軍旅所給,賦役繁興,吏因為奸,人不堪命,咨嗟怨苦,道路無聊,汔可小康,與之休息。其墊陌及稅間架竹木茶漆榷鐵等諸色名目,悉宜停罷。京畿之內,屬此寇戎。攻劫焚燒,靡有寧室,王師仰給,人以重勞,特宜減放令年夏稅之半。朕以兇鬼犯闕,遽用于征,爰度近郊,息駕茲邑,軍儲克辦,師旅攸寧,式當裒旌,以志吾過。其奉天宜升為赤縣,百姓并給復五年。尚德者,教化之所先,求賢者,邦家之大本,永言茲道,夢想勞懷。而澆薄之風,趨競不息,幽棲之士,寂寞無聞,蓋誠所未孚,故求之不至。天下有隱居行義,才德高遠,晦跡邱園,不求聞達者,委所在長吏具姓名聞奏,當備禮邀致。諸色人中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及博通墳典,達于教化,并洞識韜鈐,堪任將帥者委常參官及所在長吏聞薦。天下孤老,鰥寡惸獨不能自活者,并委州縣長吏量事優恤,其有年九十已上者,刺史縣令就門存問,義夫節婦,孝子順孫,旌表門閭,終身勿事。大兵之后,內外耗竭,貶食省用,宜自朕躬。當節乘輿之服御,絕宮室之華飾,率已師儉,為天下先。諸道貢獻,自非供宗廟軍國之用,一切并停。應內外官有冗員,及百司有不急之費,委中書門下即商量條件,停滅聞奏。布澤行賞,仰惟舊章,今以馀孽未平,帑藏空竭,有乖慶賜,深愧于懷。赦書有所未該者,委所司類例條件聞奏,敢以赦前事相言告者,以其罪罪之。亡命山澤,挾藏軍器,百日不首,復罪如初。赦書日行五百里,布告遐邇,咸使聞知。
大江一浩蕩,離悲足幾重。 潮落猶如蓋,云昏不作峰。 遠戍唯聞鼓,寒山但見松。 九十方稱半,歸途詎有蹤。
依然臨江渚,長望倚河津。 鼓聲隨聽絕,帆勢與云鄰。 泊處空余鳥,離亭已散人。 林寒正下葉,釣晚欲收綸。 如何相背遠,江漢與城闉。
春漠漠,雨絲絲。杏花低亞小樓時。倚闌脈脈閒凝睇,春在梢頭總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