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潮五古十七首 其十一
南澳海上山,縹緲隔煙霧。凄涼陸丞相,中有衣冠墓。我昔舟過之,蒼郁見宰樹。韓山拜公祠,正笏儼相度。想見海中魂,哀痛失玉步。東皋訪遺裔,堂宇已非故。斯祠亦就荒,俎豆日不具。罔兩爾何知?英靈尚呵護。
南澳海上山,縹緲隔煙霧。凄涼陸丞相,中有衣冠墓。我昔舟過之,蒼郁見宰樹。韓山拜公祠,正笏儼相度。想見海中魂,哀痛失玉步。東皋訪遺裔,堂宇已非故。斯祠亦就荒,俎豆日不具。罔兩爾何知?英靈尚呵護。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
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折疊環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燮溧l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數擊殺響馬賊,奪其物,故仇我。久居,禍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斗某所?!彼螌④娦廊辉唬骸拔狎T馬挾矢以助戰?!笨驮唬骸爸梗≠\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彼螌④姽首载?,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斗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弗聲,令賊知也。”
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婉Y下,吹觱篥數聲。頃之,賊二十余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揮椎,賊應聲落馬,馬首裂。眾賊環而進,客奮椎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眽m滾滾東向馳去。后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歟?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歟?抑用之自有時歟?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大鐵椎今年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
萬安縣有賣酒者,以善釀致富。平生不欺人,或遣童婢沽,必問:“汝能飲酒否?”量酌之,曰:“毋盜瓶中酒,受主翁笞也。”或傾跌破瓶缶,輒家取瓶,更注酒,使持以歸。由是遠近稱長者。
里中有數聚飲平事不得決者,相對咨嗟。賣酒者問曰:“諸君何為數聚飲相咨嗟也?”聚飲者曰:“吾儕保甲貸乙金,甲逾期不肯償,將訟。訟則破家,事連吾儕,數姓人不得休矣!”賣酒者曰:“幾何數?”曰:“子母四百金。”賣酒者曰:“何憂為?”立出四百金償之,不責券。
客有橐重資于途者,甚雪,不能行。聞賣酒者長者,趨寄宿。雪連日,賣酒者日呼客同博,以贏錢買酒肉相飲啖。客多負,私怏怏曰:“賣酒者乃不長者耶?然吾已負,且大飲啖,酬吾金也?!毖╈V,客償博所負,行。賣酒者笑曰:“主人乃取客錢買酒肉耶?天寒甚,不名博,客將不肯大飲啖?!北M取所償負還之。
術者談五行,決賣酒者宜死。賣酒者將及期,置酒,召所買田舍主畢至,曰:“吾往買若田宅,若中心愿之乎?價毋虧乎?”欲贖者視券,價不足者,追償以金。又召諸子貸者曰:“汝貸金若干,子母若干矣?!蹦軆斦呔杵湎?,貧者立券還之,曰:“毋使我子孫患苦汝也!”其坦然如是。其后,賣酒者活更七年。
魏子曰:吾聞賣酒者好博,無事則與其三子終日博,喧爭無家人禮?;騿栔唬骸皟狠呮?,否則博他人家,敗吾產矣?!编岛酰≠u酒者匪唯長者,抑亦智士哉!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語、文學,其鄙有樊遲,其狂有曾點。孔子之師,有老聃,有郯子,有萇弘、師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問子桑伯子,而孔子許其為簡,及仲弓疑其太簡,然后以雍言為然。是故南郭惠子問于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嗚呼!此其所以為孔子歟?
至于孟子乃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碑敃r因以孟子為好辯。雖非其實,而好辯之端,由是啟矣。唐之韓愈,攘斥佛老,學者稱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黨,有朱、陸之同異。為洛之徒者,以排擊蘇氏為事;為朱之學者,以詆諆陸子為能。吾以為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自力行而入;子貢之一以貫之,自多學而得。以后世觀之,子貢是,則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嘗區別于其間,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惡于楊墨者,為其無父無君也;斥佛老者,亦日棄君臣,絕父子,不為昆弟夫婦,以求其清凈寂滅。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獨何為訾謷之?大盜至,肢篋探囊,則荷戈戟以隨之,服吾之服,而誦吾之言,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嘗深究其言之是非,見有稍異于己者,則眾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論人也。人貌之不齊,稍有巨細長短之異,遂斥之以為非人,豈不過戰?北宮黝、孟施舍,其去圣人之勇蓋遠甚,而孟子以為似曾子、似子夏,然則諸子之跡雖不同, 以為似曾子、似子夏可也。居高以臨下,不至于爭,為其不足與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敵,而惟恐其不能相勝,于是紛壇之辯以生。是故知道者,視天下之歧趨異說,皆未嘗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余;夫恢然有余,而于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
古之賢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獨全,故生而向學,不待壯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從事,則雖其極日夜之勤劬,亦將徒勞而鮮獲。姚君姬傳,甫弱冠而學已無所不窺,余甚畏之。姬傳,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則南青也。億少時與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傳之尊府方垂髫未娶。太夫人仁恭有禮,余至其家,則太夫人必命酒,飲至夜分乃罷。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歸與姬傳相見,則姬傳之齒已過其尊府與余游之歲矣。明年,余以經學應舉,復至京師。無何,則聞姬傳已舉于鄉而來,猶未娶也。讀其所為詩賦古文,殆欲壓余輩而上之,姬傳之顯名當世,固可前知。獨余之窮如曩時,而學殖將落,對姬傳不能不慨然而嘆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時,其父攜至京師,諸貴人見之,謂宜以第一流自待。文成問何為第一流,諸貴人皆曰:“射策甲科,為顯官。”文成莞爾而笑,“恐第一流當為圣賢?!敝T貴人乃皆大慚。今天既賦姬傳以不世之才,而姬傳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為顯官,不足為姬傳道;即其區區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傳。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以堯舜為不足為,謂之悖天,有能為堯舜之資而自謂不能,謂之漫天。若夫擁旄仗鉞,立功青海萬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為,而余以為抑其次也。
姬傳試于禮部,不售而歸,遂書之以為姬傳贈。
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曹子桓、蘇子由論文,以氣為主,是矣。然氣隨神轉,神渾則氣灝,神遠則氣逸,神偉則氣高,神變則氣奇,神深則氣靜,故神為氣之主。至專以理為主,則未盡其妙。蓋人不窮理讀書,則出詞鄙倍空疏,人無經濟,則言雖累牘,不適于用。故義理、書卷、經濟者,行文之實,若行文自另是—事。譬如大匠操斤,無土木材料,縱有成風盡堊手段,何處設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設施者甚多,終不可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氣音節者,匠人之能事也,義理、書卷、經濟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寶。文章最要氣盛,然無神以主之,則氣無所附,蕩乎不知其所歸也。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神只是氣之精處。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則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讀時微會之。李翰云:“文章如千軍萬馬;風恬雨霽,寂無人聲?!贝苏Z最形容得氣好。論氣不論勢,文法總不備。
文章最要節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聲竊渺處。
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見之;音節無可準,以字句準之。
音節高則神氣必高,音節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迥異,故字句為音節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
文貴奇,所謂“珍愛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次第雖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揚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讀古人文,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處,便是奇氣。奇,正與平相對。氣雖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謂奇。奇者,于一氣行走之中,時時提起。太史公《伯夷傳》可謂神奇。
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程子云:“立言貴含蓄意思,勿使無德者眩,知德者厭?!贝苏Z最有味。
文貴變?!兑住吩唬骸盎⒆兾谋?,豹變文蔚。”又曰:“物相雜,故曰文?!惫饰恼撸冎^也。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之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變、字句變,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須是兼備,乃盡文人之能事。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典漠訓誥,何等簡奧,然文法自是未備。至孔于之時,虛字詳備,作者神態畢出。《左氏》情韻并美,文采照耀。至先秦戰國,更加疏縱。漢人斂之,稍歸勁質,惟子長集其大成。唐人宗漢,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茂,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出,何可節損?然校蔓軟弱,少古人厚重之氣,自是后人文漸薄處。史遷句法似贅拙,而實古厚可愛。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顯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莊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記》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于音節,求音節而得之于字句,則思過半矣。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便設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后,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金石聲。
殿麟足下。頃惠手書,辭重指迭,大抵閔我之窮,憤我之屈,意氣肫篤,迥出世俗尋常之外,茫然增悲,且感且愧。然竊自思,念仆雖窮,要無足矜,非有屈又何能憤耶?天之生人,其賦性受性異于禽獸,故古之君子,戰兢怵惕以自保其靈明,惟恐失墜,而終其身常在優懼之中。自善其身矣,而又不忍同類之顛連,乃始出其身以先覺乎天下。其身雖在崇高,而心實存乎抑畏;其外雖若逸豫,而內更益其劬勤。若是者,何也?凡以為天下之民,非為己也。是故不必富貴,不必不富貴。貴則施澤及一世,賤則抱德在一身,富則有以自厚其生,貧則有以自處其約。時其天明,則與物皆昌;時其陰閉,則與物皆塞。爵凜之來也,吾不拒,其去也,吾不留;其來也,吾不以一毫而增,其去也,吾不以一毫而減。故可富、可貧、可貴、可賤,而吾之修身勵行,要不以一朝而變易也。
且夫君子之心,豈不欲四海九州同歸于太和之域哉?然而有命焉,非我之所能為也。今龍自潛藏于巖穴而云不為興,蛇自蟠屈于淵菹而霧不為起。云霧亦時有,徒自為昏蒙否塞,雖有龍蛇之才能,無由自表見也,與螾蟻何以異乎!昔在史魚,身死而猶薦伯玉,趙武所舉管庫之士七十有余家。其在兩漢,賈誼、終軍、王褒輩,皆由州郡薦擢得官。當其時,直指可薦雋不疑,執金吾可薦龔勝,衛將軍可薦鮑宣。同坐之法雖嚴,而薦舉之途甚廣。故曰:不信于朋友,不獲乎上。近代以來,書升論秀之典既廢,即漢世辟舉之制亦罷而不行。進士之科,煬帝之所建也,糊名之法,狀元之號,武后之所開也。宋及元明,奉為科律,確尊之而不敢移易。明代復試以八比之文,相與為臭腐之辭以求其速售。磋乎!此豈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間哉!
夫挾奇材,懷異質,不能自結于中貴執柄之人,厄于州部嵁巖,無由自見其美,從古以皆然,非獨一世也。如以天下之美在我,不辯從違,不論可否,而第欲從心直遂,是褥暑而欲進其狐貉,沍寒而欲施其絺綌,執彌猴而衣以黼繡裘裳之服,遇斥鷃而饗以鈞天九奏之音,必不售矣。人不能自見其面,而鑒以照之則明。彼生而富貴者,其骨相與入殊矣;其外妍,暗其貌而相悅;其中慧,聞其言而愜心。于是被之以時服,振之以華纓,輕軀軟步,進退中繩?,庣碇榄^,其所素蓄也,碧盧照乘,以相投贈也。使天下之男子婦人,寤寐寢興感愿與之交歡而恐其不及。有如越女秦娥,凌風獨立,而顧使東家之丑婦參錯其間,自以為不類,故裹足不敢前也。夫仆者,天下之僛丑也,反唇歷齒,蹙額豎肩,衣敝缊之衣,系疏麻之履,今人目雖無所見,奈何令薪采之夫與繁華之子比立而并觀哉?今夫農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謀食,商販之輩買賤鬻貴以阜財,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仕宦之侶儈榮竊祿以肥身。若夫畎畝山林之士,埋藏于窟穴之中,與世共處而心不與處,與俗相違而身不與違,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譬如薰蕕冰炭,豈得而強同哉!
夫祟山狹谷,熊虎之所據也,人歷其險而凄傷;古木虬枝,猿猱之所狎也,人陟其顛而惴憟,斷港梢溝,?鳣之所游也,人入其中而溺死。人既性異于物,而人與人性更不齊。若仆者,鄙野之姿,枯稿之質,泉石之耽而澹泊之為樂。仆之不可為公卿大夫,猶犬之不可負重,牛之不可急驅,馬之不可執鼠,彘之不可守閭,猶喑者不可使言,傴者不可使仰,短者不可使援。生而有疾在其體,安得與強梁者并走而爭先耶?
人世之好尚,匪我之心思所能測度也。目無不欲色,而色之美者未必愛;耳無不欲聲,而聲之希者未必聽;口無不欲味,而味之和者未必嗜;鼻無不欲臭,而臭之芳者未必佩。故有以無鹽而濫廁于深宮,以下里而和者數千人,以創痂之穢污,而嚙之流血,以大臭之無能與居,而隨之不能去。好惡者,存乎已者也;誹譽者,存乎人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豈我之能為謀乎?今夫星紀之運,江淮之流,日夜奔趨,無時而止息。彼世之勤求富貴以為尊榮也,自我觀之,好逸而惡勞,喜安而懼危,貪生而怖死,人之情也。仕宦者舍逸即勞,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自以為榮,吾不知其榮也,自以為尊,吾不知其尊也。
且夫天下之事,非其義則不可以冒其利,無其德則不可以邀其福。非義而利,利將為祟;無德而福,福且為戮。古之時,未有以爵祿為榮者也。世降而德衰,然后諸侯利有其國,大夫利有其家,庶士利有其職位。夫黃金為丸,彈瓦雀于高巖之上,人必笑其為愚。心艷乎富貴之為樂,茍得壯其宮室,多其妾媵,服其輕暖,飫其肥甘,則雖觸死亡之罪,嬰刀斧之誅,甘心而不梅。夫郊祀之牲,在滌三月,然后陳肩臑于鼎俎,非不榮也,然而為牲謀,不如其在牢柵之中。辟狐豹之皮以為天子之裘,坐明堂而蒞宗廟,非不尊也,然而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為豹者痛其不終隱霧。人心之靈異于物,至于窮達顯晦之交,智不如狐豹,何也?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日月不為黎老之憂悲而稽其躔度;雷電不為嬰兒之恐懼而匿其聲光;都梁、蘇合不為服媚之無人而移其臭味,君子樂天知命,不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獵姚姒之精,咀盤誥之華,所以蓄我之知;坐思行追,默識乎黃帝堯舜孔子,所以尚我之志;居窮履困,毫毛不敢取于人,所以堅我之守;見物之生,不見其死,所以長我之恩;由義以生其氣,浩然充寒而無所屈撓,所以全我之勇,天之高,非步仞之可窺也;地之廣,非道里之可計也。君子盡其在我,而人何與焉?蓋明天之道,察地之里,因時之序,安其固然而已,豈能拂天地之經,乖四時之運,以日為夜,以冬為夏,以奔忙為休暇哉?
嗟乎!若吾子者,孩稚喪其母,而父有癃殘之疾,左右侍養無違,凡七八年不倦。近者,父年彌老,病亦彌篤,乃更與同床而臥,昕夕扶持,不敢須臾違離其寢處。昔賢所為善事其親,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比俗之人,富貴為榮,棄其親于千里之外,定省缺然,疴癢莫問,其不足動吾人之歆羨,皭然明矣。
誦足下之書辭,不能無慨于中,報章繁贅,惟加諒察。
昔之人貴極富溢,則往往為別館以自娛,窮極土木之工,而無所愛惜。既成,則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終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為之。夫賢公卿勤勞王事,固將不暇于此;而卑庸者類欲以此震耀其鄉里之愚。
臨朐相國馮公,其在廷時無可訾,亦無可稱。而有園在都城之東南隅。其廣三十畝,無雜樹,隨地勢之高下,盡植以柳,而榜其堂曰“萬柳之堂”。短墻之外,騎行者可望而見其中。徑曲而深,因其洼以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兼葭,云水蕭疏可愛。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師,則好游者咸為予言此地之勝。一至,猶稍有亭榭。再至,則向之飛梁架于水上者,今欹臥于水中矣。三至,則凡其所植柳,斬焉無一株之存。
人世富貴之光榮,其與時升降,蓋略與此園等。然則士茍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貴。彼身在富貴之中者,方殷憂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為苑囿也哉!
往常時為功名惹是非,如今對山水忘名利;往常時趁雞聲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猶然睡。往常時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東離;往常時俯仰承極貴,如今逍遙謁故知;往常時狂癡,險犯著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課會風花雪月題。云來山更佳,云去山如畫。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見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戲野花。云霞,我愛山無價。看時,行踏。云山也愛咱。抖擻了元亮塵,分付了蘇卿印;喜西風范蠡舟,任雪滿潘安鬢。
乞得自由身,且作太平民;酒吸華峰月,詩吟濼水春。而今,識破東華夢;紅裙,休歌南浦云。三十年一夢驚,財與氣消磨盡。把當年花月心,都變做了今日山林興。
早是不能行,那更鬢星星。鏡里常嗟嘆,人前強打撐。歌聲,積漸的無心聽;多情,你頻來待怎生?自高懸神武冠,身無事心無患。對風花雪月吟,有筆硯琴書伴。
夢境兒也清安,俗勢利不相關,由他傀儡棚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云山,隔斷紅塵岸;游觀,壺中天地寬。
也不學嚴子陵七里灘,也不學姜太公磻溪岸,也不學賀知章乞鑒湖,也不學柳子厚游南澗。俺住云水屋三間,風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游觀,壺中天地寬。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聲,覺馀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 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
廉纖斷送荼蘼架,衣潤籠香罷。鷓鴣啼處不開門,生怕落花時候近黃昏。 艷陽慣被東風妒,吹雨無朝暮。絲絲只欲傍妝臺,欲作一春紅淚滿金杯。
慘碧愁黃無氣力,做盡秋聲,砌滿欄干側。疑是紗窗風雨入,斜陽又送棲鴉急。 不比落花多愛惜,南北東西,自有人知得。昨夜小樓寒四壁,半堆金井霜華白。
綠染荒丘,紅愁古戍,好春斷送斜陽路。天邊遺下碧桃花,人間競買珊瑚樹。
芍藥香消,青梅酸破,這回難寫風流句。燈前尚愛墨花浮,明知宿業相纏處。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后。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后。天下之勢,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于王,而諄諄焉請救于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于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于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于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于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無罪也。兵符藏于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于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于趙?趙安得私請救于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于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洞呵铩窌嵩佟⒘殠泿?。嗟夫!圣人之為慮深矣!
余嘗游于京師侯家富人之園,見其所蓄,自絕徼海外奇花石無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斬竹而薪之,其為園,亦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據其間,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倍熑似埧芍乱恢瘢m不惜數千錢;然才遇霜雪,又槁以死。以其難致而又多槁死,則人益貴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嗚呼!奇花石誠為京師與江南人所貴。然窮其所生之地,則絕徼海外之人視之,吾意其亦無以甚異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絕徼海外,或素不產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師人之寶之者。是將不勝笑也。語云:“人去鄉則益賤,物去鄉則益貴?!币源搜灾乐贸?,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祿任君治園于荊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而間謂余曰:“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因自謂竹溪主人。甥其為我記之?!庇嘁灾^君豈真不能與有力者爭,而漫然取諸其土之所有者?無乃獨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歟?昔人論竹,以為絕無聲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艷綽約不如花。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諧于俗。是以自古以來,知好竹者絕少。且彼京師人亦豈能知而貴之?不過欲以此斗富,與奇花石等耳。故京師人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為不知竹一也。
君生長于紛華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馬、僮奴、歌舞,凡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與人交,凜然有偃蹇孤特之氣,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舉凡萬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間也歟?然則雖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猶將極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雖使能盡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吾重有所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