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雜詩

作者：錢澄之（清）

去年此日困胡塵，望闕心驚異域人。死去可憐馀馬革，生還何意識龍鱗！天時過嶺常疑夏，官署無花漫號春。冠蓋紛紛游宦樂，山川滿目總傷神！

庾嶺軍書晝夜飛，南昌無計解重圍。孤城烽鎖糧垂盡，間道人疏信漸稀！入對漫圖方略上，請師空見節旄歸！同謀反正功休敘，可識章門事日非！

輦衛蕭條國計虛，元勛迎駕意何如？度支空佩司農印，按部真埋御史車。吏職濫從軍府署，人情求仕漢廷疏。閫權不肯兼中外，猶許朝班得內除。

江右安危久不傳，諸君高會慶新年！未知南粵將軍貴，祗訝西園公子賢。卿士幾人能入幕，朝廷何事可分權？東來相國休憑藉，激切彈文出散員。

回首神京直北看，天隅數郡豈偏安！比聞政府頻虛席，何事言官輒免冠？國法未嚴臣節見，朝廷多故圣恩寬。即今典制遵神祖，竊恐拘文此日難！

近日中書詔已繁，詞頭更褻白麻尊。本朝相業惟調旨，寰海人心仰代言。天語簡來偏足貴，溫綸濫得豈為恩！莫因亂世多寬假，一字低昂國體存！

圣度遙從仗外瞻，天顏春藹正尊嚴。中興政賴言官直，跋扈情銷相國廉。最喜文華勤講幄，早傳慈壽罷垂簾。瞿公念主箴規切，握扇書成也不嫌。

主恩浩蕩等閒叨，謬廁儒冠拜赭袍。藩吏幾人瞻北闕，朝班此日重西曹。乘時反正功非細，破格酬勛爵太高。發鬢莫矜臣節苦，蘇卿雪窖總徒勞！

忠貞部曲駐施州，躍馬爭衡堵相謀。江上勢方成破竹，穴中斗忽起諸侯！三年百戰城全棄，五路連營兵已收。湖北、湖南皆赤地，蒼梧、象郡迥生愁！

堵公亦是濟艱材，曾撫荊南萬馬回。心恃舊恩兵可用，疑生諸將志先灰！檄援江右無時去，圍困長沙竟不開！試聽楚人中夜泣，招魂千里為誰哀！

李公雅負中興略，再出庾關功未成。猛氣豈徒援與國，銳師何故挫堅城？降書狎至謀難測，戰鼓相聞敵莫經！整暇不教防燕飲，底須沈醉虐儒生！

乍喪元戎舉國悲，軍中留后早相推。即愁閫帥權旁落，豈慮天王政下移！諸將比肩輕節鉞，同官屬目擁旌麾。紛紛割據知難問，從此關門不用師！

春王朔未出關門，喜見滇南使叩閽。請附心知天命在，乞封名仰圣朝尊！漢家故事須廷議，明主權宜有特恩。史記功臣多賜姓，何難破例與稱藩！

故人須鬢已非初，憂國圖君志未舒。名動宮庭宜早避，官兼清要豈長居！也知宦熱心原冷，莫使交親跡漸疏！同是布衣君最遇，從容膴仕意何如？

譯文

去年今日被困在胡騎的塵煙中，遙望宮闕心驚自己成了異域之人。死去的人可憐只能用馬革裹尸，僥幸生還哪敢想能再見到君王。嶺南的天氣過了大庾嶺常疑是盛夏，官署沒有鮮花空自稱作春天。達官貴人紛紛享受游宦之樂，眼前山川卻滿目令人傷神。大庾嶺軍書晝夜飛馳，南昌無計解除重圍。孤城被烽火封鎖糧食將盡，從小路派的人稀少消息漸稀。入朝應對空圖獻上方略，請求援軍只見符節空歸。共同謀劃反正的功勞不必再說，可知道章門之事日益敗壞？皇帝車駕蕭條國家財政空虛，元勛迎駕是何意圖？度支使空佩司農印，巡按真如埋了御史車。官吏濫設在軍府官署，求官之人在朝廷被疏遠。軍權不肯兼管內外，還允許朝班內授官職。江西安危久無消息，諸君卻高會慶祝新年！不知南粵將軍尊貴，只驚訝西園公子賢能。卿士幾人能入幕府，朝廷何事可分權力？東來相國不要倚仗，激切的彈劾文書出自閑散官員。回首北望神京，天隅數郡豈能偏安！近日聽說政府頻留空位，為何諫官總被罷官？國法不嚴方顯臣節，朝廷多故圣恩寬厚。如今典制遵循神宗，恐怕拘泥條文今日難行！近日中書詔令已多，詞頭更褻瀆白麻的尊榮。本朝相業只在傳達圣旨，天下人心仰望代君之言。天子的話簡短更顯珍貴，濫發詔書豈是恩典！莫因亂世多寬容，一字輕重關乎國體。圣明的氣度從儀仗外遙看，天顏如春和藹尊嚴。中興靠諫官正直，跋扈之情因相國廉潔而消。最喜文華殿勤講經筵，早傳慈壽宮停止垂簾。瞿公念主規諫深切，握扇寫成的諫書也不嫌棄。主恩浩蕩輕易承受，謬居儒冠拜受赭袍。藩吏幾人能瞻北闕，朝班今日重視西曹。乘時反正功勞不小，破格封賞爵位太高。莫自夸鬢發斑白臣節辛苦，蘇武在雪窖也徒勞。忠貞的部下駐守施州，躍馬爭衡眾人謀劃。江上形勢剛成破竹，穴中突然起了諸侯！三年百戰城池全棄，五路連營軍隊已收。湖北湖南都是赤地，蒼梧象郡更添愁。堵公也是救難人才，曾安撫荊南萬馬回。自恃舊恩認為兵可用，諸將生疑士氣先衰！檄文援救江西無日不去，圍困長沙終究未解！聽楚人中夜哭泣，千里招魂為誰哀？李公素負中興謀略，再出大庾關功未成。猛氣豈止援助友邦，精兵為何受挫堅城？降書頻繁到來謀略難測，戰鼓相聞敵軍難擋！從容不迫不防宴飲，何必沉醉虐待儒生！突然喪帥舉國悲，軍中留后早被推舉。擔憂軍權旁落，豈慮朝政下移！諸將比肩輕視符節，同僚注目簇擁旌旗。紛紛割據難以問責，從此關門不用軍隊。春王正月未出關門，喜見滇南使者叩宮。請求歸附知天命所歸，乞封名號仰望圣朝尊榮。漢家舊例須廷議，明主權宜有特恩。史記功臣多賜姓，何難破例允許稱藩！故人鬢發已非當初，憂國為君之志未展。名動宮廷應早避，官兼清要豈能長居！也知宦熱心已冷，莫使親友漸疏遠。同是布衣你最受重用，從容高官心意如何？

注釋

胡塵：指外族入侵的戰亂。

馬革：馬革裹尸，指戰死沙場。

龍鱗：指皇帝的威嚴，代指君王。

庾嶺：即大庾嶺，位于江西、廣東交界處。

章門：南昌城門名，代指南昌。

閫權：指軍事指揮權。

西曹：指刑部，此處代指朝廷要職。

赭袍：皇帝的赤褐色朝服，代指君王。

創作背景

此詩約作于明末清初，作者親歷南明抗清戰爭，端州（今廣東肇慶）為當時南明政權的重要據點。詩中“庾嶺軍書”“南昌重圍”“江右安危”等內容，反映了清軍南下時江西、湖南等地的戰局惡化，以及南明朝廷內部腐敗、軍權分散的困境，是詩人對動蕩時局的真實記錄與深刻反思。

簡析

《端州雜詩》以宏大視角鋪陳戰亂中的社會圖景，既寫個人困厄（如“困胡塵”“生還何意”），更聚焦國家危局（如軍書飛馳、孤城糧盡），揭露朝廷腐敗（如“度支空印”“閫權不兼”）與官僚享樂（如“諸君高會”），同時寄望中興（如“政賴言官直”“圣度尊嚴”）。全詩敘事與抒情并重，是研究南明歷史與士人心態的重要文學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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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伶傳

作者：侯方域（清代）

　　馬伶者，金陵梨園部也。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太平盛時，人易為樂。其士女之問桃葉渡、游雨花臺者，趾相錯也。梨園以技鳴者，無慮數十輩，而其最著者二：曰興化部，曰華林部。

　　一日，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列興化于東肆，華林于西肆，兩肆皆奏《鳴鳳》，所謂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墜疾徐，并稱善也。當兩相國論河套，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曰李伶，東肆則馬伶。坐客乃西顧而嘆，或大呼命酒，或移座更近之，首不復東。未幾更進，則東肆不復能終曲。詢其故，蓋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乃竟輟其技不奏，而華林部獨著。

　　去后且三年而馬伶歸，遍告其故侶，請于新安賈曰：“今日幸為開宴，招前日賓客，愿與華林部更奏《鳴鳳》，奉一日歡。”既奏，已而論河套，馬伶復為嚴嵩相國以出，李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興化部是日遂凌出華林部遠甚。其夜，華林部過馬伶：“子，天下之善技也，然無以易李伶。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馬伶曰：“固然，天下無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聞今相國昆山顧秉謙者，嚴相國儔也。我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國于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為師也。”華林部相與羅拜而去。

　　馬伶，名錦，字云將，其先西域人，當時猶稱馬回回云。

　　侯方域曰：異哉，馬伶之自得師也。夫其以李伶為絕技，無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見昆山猶之見分宜也；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嗚乎！恥其技之不若，而去數千里為卒三年，倘三年猶不得，即猶不歸耳。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須問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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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方域（清代）

　　李姬者，名香，母曰貞麗。貞麗有俠氣，嘗一夜博，輸千金立盡。所交接皆當世豪杰，尤與陽羨陳貞慧善也。姬為其養女，亦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張學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稱之。少風調皎爽不群。十三歲，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傳奇，皆能盡其音節。尤工琵琶詞，然不輕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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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幾，侯生下第。姬置酒桃葉渡，歌琵琶詞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減中郎。中郎學不補行，今琵琶所傳詞固妄，然嘗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邁不羈，又失意，此去相見未可期，愿終自愛，無忘妾所歌琵琶詞也！妾亦不復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開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鍰，邀姬一見。姬固卻之。開府慚且怒，且有以中傷姬。姬嘆曰：“田公豈異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贊于侯公子者謂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賣公子矣！”卒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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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抑人之所謂克似其先者有道，不可以不辨。有以卿相之子，世為卿相而不必不辱其先；有以卿相之子，乃甘為一介之士，而足以光益其袓父者。若公子不深察其道，即如諸人所云，亦不過仿太保在日存其門戶，方幅外似之耳，非謂公子遂真似太保為宰相也。公子之家昔為宰相，今為秀才，何可強同？顧舍其力之所能，可以得其真似，而必出于不可得之數，以為聊似其外者。何也？夫克似之道，在于守道，讀書。公子才氣超軼，何施不可？愿且朝夕自愛調病，病愈之后，以諸人所陳交結之才，多收古今書籍；以交結之力，閉戶力學而篤行之。如此一二十年，亦不必之作太保。即不然，太保亦必含笑于九泉，決不以公子甘為一介之士，遂以為不克似之也。某皇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