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虛寄書云想君在毗陵廣坐中白眼望青天也因錄此語為寄兼簡諸君
白眼望青天,
我乃厭多酒。
秦郎才語新,
高低秀蜀柳。
春風昨夜來,
傳書自江口。
固為愁水光,
物物慙我丑。
歸程無日多,
僧窗不驚帚。
投懷二三子,
自許口不朽。
笑言忌有累,
醆斚來所有。
莫問夜如何,
為君專一斗。
白眼望青天,
我乃厭多酒。
秦郎才語新,
高低秀蜀柳。
春風昨夜來,
傳書自江口。
固為愁水光,
物物慙我丑。
歸程無日多,
僧窗不驚帚。
投懷二三子,
自許口不朽。
笑言忌有累,
醆斚來所有。
莫問夜如何,
為君專一斗。
翻著白眼仰望青天,我實在厭倦了頻繁的酒宴。秦郎(秦觀)的才思言語新穎,文采高低都如蜀地垂柳般秀雅。春風昨夜吹來,你從江口寄來書信。本因愁對水光而惆悵,萬物都讓我自愧形穢。歸鄉(xiāng)的日子已不多,僧舍窗前無需打掃也安寧。投心于兩三位好友,自許聲名能長久流傳。談笑間忌諱有所牽累,酒杯遞來便飲盡所有。莫問夜色如何,為你痛飲一斗酒。
白眼:《晉書·阮籍傳》載阮籍能為青白眼,對禮俗之士以白眼待之,此處指對世俗應酬的不屑。
秦郎:指秦觀(字太虛),蘇軾門生,“蘇門四學士”之一。
高低秀蜀柳:形容秦觀文才出眾,如蜀地垂柳般姿態(tài)秀雅。
醆斚(zhǎn jià):泛指酒杯。
專一斗:漢代一斗約合今2000毫升,此處指痛飲盡興。
此詩為蘇軾回應秦觀(字太虛)來信所作。秦觀在信中提及蘇軾于毗陵(今江蘇常州)宴會上“白眼望青天”的灑脫狀態(tài),蘇軾據(jù)此作詩回寄,并問候一同在場的友人。創(chuàng)作時間約為北宋元祐年間(1086-1094),時蘇軾與秦觀等文人交游頻繁,詩中可見摯友間的默契與真性情。
全詩圍繞秦觀來信展開,既回應友人對自身狀態(tài)的描述,又抒發(fā)對宴飲應酬的厭倦與對友情的珍視。語言直率自然,情感真摯,體現(xiàn)了蘇軾“以詩為文”的創(chuàng)作特點,是其與門生交游詩中的典型之作。
夷陵形勝地,高距楚云中。峽路三巴接,江流九派通。
文章留爾雅,割據(jù)失英雄。尚憶平成日,黃牛佐禹功。
五更寒襲紫毛衫,睡起東窗酒尚酣。 門外日高晴不得,滿城濕露似江南。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產(chǎn)業(yè),起室宅,以財自娛。歲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知略士也,與惲書,諫戒之。為言大臣廢退,當闔門惶懼,為可憐之意;不當治產(chǎn)業(yè),通賓客,有稱譽。惲宰相子,少顯朝廷,一朝暗昧,語言見廢,內懷不服。報會宗書曰: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幸賴先人余業(yè),得備宿衛(wèi)。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推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故敢略陳其愚,惟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從官,與聞政事。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陪輔朝庭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遂遭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當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勝量。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竊自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nóng)夫以末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chǎn),以給公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shù)人,酒后耳熱,仰天撫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滛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余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栗。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凜然皆有節(jié)概,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愿勉旃,毋多談。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以御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后,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并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xiāng),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qū)區(qū)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于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轍復茍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zhàn),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于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zhàn),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chuàng)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余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chuàng)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zhàn)士為陵飲血。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使復戰(zhàn),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云,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zhí)事者云云,茍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于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jié),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仇,報魯國之羞,區(qū)區(qū)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葅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并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于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jié),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jié),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
三月煙花,二分明月,香車陌上如流。變來今日,犀甲帶吳鉤。
何日王師雨洗,長驅入、迅掃貔貅。危城里,天荊地棘,不是等閑愁。
長淮三百里,回頭一笑,夢也休休。幸分飛兩地,翻謝河洲。
自顧此生安寄,問前生,著甚來由。只馀得,青磷碧血,何處十三樓。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zhèn)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
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折疊環(huán)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扣其鄉(xiāng)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數(shù)擊殺響馬賊,奪其物,故仇我。久居,禍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斗某所。”宋將軍欣然曰:“吾騎馬挾矢以助戰(zhàn)。”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斗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弗聲,令賊知也。”
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shù)聲。頃之,賊二十余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揮椎,賊應聲落馬,馬首裂。眾賊環(huán)而進,客奮椎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塵滾滾東向馳去。后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歟?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歟?抑用之自有時歟?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大鐵椎今年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
萬安縣有賣酒者,以善釀致富。平生不欺人,或遣童婢沽,必問:“汝能飲酒否?”量酌之,曰:“毋盜瓶中酒,受主翁笞也。”或傾跌破瓶缶,輒家取瓶,更注酒,使持以歸。由是遠近稱長者。
里中有數(shù)聚飲平事不得決者,相對咨嗟。賣酒者問曰:“諸君何為數(shù)聚飲相咨嗟也?”聚飲者曰:“吾儕保甲貸乙金,甲逾期不肯償,將訟。訟則破家,事連吾儕,數(shù)姓人不得休矣!”賣酒者曰:“幾何數(shù)?”曰:“子母四百金。”賣酒者曰:“何憂為?”立出四百金償之,不責券。
客有橐重資于途者,甚雪,不能行。聞賣酒者長者,趨寄宿。雪連日,賣酒者日呼客同博,以贏錢買酒肉相飲啖。客多負,私怏怏曰:“賣酒者乃不長者耶?然吾已負,且大飲啖,酬吾金也。”雪霽,客償博所負,行。賣酒者笑曰:“主人乃取客錢買酒肉耶?天寒甚,不名博,客將不肯大飲啖。”盡取所償負還之。
術者談五行,決賣酒者宜死。賣酒者將及期,置酒,召所買田舍主畢至,曰:“吾往買若田宅,若中心愿之乎?價毋虧乎?”欲贖者視券,價不足者,追償以金。又召諸子貸者曰:“汝貸金若干,子母若干矣。”能償者捐其息,貧者立券還之,曰:“毋使我子孫患苦汝也!”其坦然如是。其后,賣酒者活更七年。
魏子曰:吾聞賣酒者好博,無事則與其三子終日博,喧爭無家人禮。或問之,曰:“兒輩嬉,否則博他人家,敗吾產(chǎn)矣。”嗟乎!賣酒者匪唯長者,抑亦智士哉!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語、文學,其鄙有樊遲,其狂有曾點。孔子之師,有老聃,有郯子,有萇弘、師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問子桑伯子,而孔子許其為簡,及仲弓疑其太簡,然后以雍言為然。是故南郭惠子問于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嗚呼!此其所以為孔子歟?
至于孟子乃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楊則之墨,楊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當時因以孟子為好辯。雖非其實,而好辯之端,由是啟矣。唐之韓愈,攘斥佛老,學者稱之。下逮有宋,有洛、蜀之黨,有朱、陸之同異。為洛之徒者,以排擊蘇氏為事;為朱之學者,以詆諆陸子為能。吾以為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自力行而入;子貢之一以貫之,自多學而得。以后世觀之,子貢是,則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嘗區(qū)別于其間,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惡于楊墨者,為其無父無君也;斥佛老者,亦日棄君臣,絕父子,不為昆弟夫婦,以求其清凈寂滅。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獨何為訾謷之?大盜至,肢篋探囊,則荷戈戟以隨之,服吾之服,而誦吾之言,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嘗深究其言之是非,見有稍異于己者,則眾起而排之,此不足以論人也。人貌之不齊,稍有巨細長短之異,遂斥之以為非人,豈不過戰(zhàn)?北宮黝、孟施舍,其去圣人之勇蓋遠甚,而孟子以為似曾子、似子夏,然則諸子之跡雖不同, 以為似曾子、似子夏可也。居高以臨下,不至于爭,為其不足與我角也。至于才力之均敵,而惟恐其不能相勝,于是紛壇之辯以生。是故知道者,視天下之歧趨異說,皆未嘗出于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余;夫恢然有余,而于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
古之賢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獨全,故生而向學,不待壯而其道已成。既老而后從事,則雖其極日夜之勤劬,亦將徒勞而鮮獲。姚君姬傳,甫弱冠而學已無所不窺,余甚畏之。姬傳,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則南青也。億少時與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傳之尊府方垂髫未娶。太夫人仁恭有禮,余至其家,則太夫人必命酒,飲至夜分乃罷。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歸與姬傳相見,則姬傳之齒已過其尊府與余游之歲矣。明年,余以經(jīng)學應舉,復至京師。無何,則聞姬傳已舉于鄉(xiāng)而來,猶未娶也。讀其所為詩賦古文,殆欲壓余輩而上之,姬傳之顯名當世,固可前知。獨余之窮如曩時,而學殖將落,對姬傳不能不慨然而嘆也。
昔王文成公童子時,其父攜至京師,諸貴人見之,謂宜以第一流自待。文成問何為第一流,諸貴人皆曰:“射策甲科,為顯官。”文成莞爾而笑,“恐第一流當為圣賢。”諸貴人乃皆大慚。今天既賦姬傳以不世之才,而姬傳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為顯官,不足為姬傳道;即其區(qū)區(qū)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傳。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以堯舜為不足為,謂之悖天,有能為堯舜之資而自謂不能,謂之漫天。若夫擁旄仗鉞,立功青海萬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為,而余以為抑其次也。
姬傳試于禮部,不售而歸,遂書之以為姬傳贈。
行文之道,神為主,氣輔之。曹子桓、蘇子由論文,以氣為主,是矣。然氣隨神轉,神渾則氣灝,神遠則氣逸,神偉則氣高,神變則氣奇,神深則氣靜,故神為氣之主。至專以理為主,則未盡其妙。蓋人不窮理讀書,則出詞鄙倍空疏,人無經(jīng)濟,則言雖累牘,不適于用。故義理、書卷、經(jīng)濟者,行文之實,若行文自另是—事。譬如大匠操斤,無土木材料,縱有成風盡堊手段,何處設施?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設施者甚多,終不可為大匠。故文人者,大匠也。神氣音節(jié)者,匠人之能事也,義理、書卷、經(jīng)濟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寶。文章最要氣盛,然無神以主之,則氣無所附,蕩乎不知其所歸也。神者氣之主,氣者神之用。神只是氣之精處。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則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讀時微會之。李翰云:“文章如千軍萬馬;風恬雨霽,寂無人聲。”此語最形容得氣好。論氣不論勢,文法總不備。
文章最要節(jié)奏;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聲竊渺處。
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以字句準之。
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
文貴奇,所謂“珍愛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筆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氣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為奇;氣奇則真奇矣;神奇則古來亦不多見。次第雖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揚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奇氣最難識,大約忽起忽落,其來無端,其去無跡。讀古人文,于起滅轉接之間,覺有不可測識處,便是奇氣。奇,正與平相對。氣雖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謂奇。奇者,于一氣行走之中,時時提起。太史公《伯夷傳》可謂神奇。
文貴簡。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程子云:“立言貴含蓄意思,勿使無德者眩,知德者厭。”此語最有味。
文貴變。《易》曰:“虎變文炳,豹變文蔚。”又曰:“物相雜,故曰文。”故文者,變之謂也。一集之中篇篇變,一篇之中段段變,一段之之句句變,神變、氣變、境變、音節(jié)變、字句變,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須是兼?zhèn)洌吮M文人之能事。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典漠訓誥,何等簡奧,然文法自是未備。至孔于之時,虛字詳備,作者神態(tài)畢出。《左氏》情韻并美,文采照耀。至先秦戰(zhàn)國,更加疏縱。漢人斂之,稍歸勁質,惟子長集其大成。唐人宗漢,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茂,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tài)出,何可節(jié)損?然校蔓軟弱,少古人厚重之氣,自是后人文漸薄處。史遷句法似贅拙,而實古厚可愛。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顯言也,故即事以寓情。即物以明理,《莊子》之文也;即事以寓情,《史記》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長,抑揚高下,無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學者求神氣而得之于音節(jié),求音節(jié)而得之于字句,則思過半矣。其要只在讀古人文字時,便設以此身代古人說話,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爛熟后,我之神氣即古人之神氣,古人之音節(jié)都在我喉吻間,合我喉吻者,便是與古人神氣音節(jié)相似處,久之自然鏗鏘發(fā)金石聲。
殿麟足下。頃惠手書,辭重指迭,大抵閔我之窮,憤我之屈,意氣肫篤,迥出世俗尋常之外,茫然增悲,且感且愧。然竊自思,念仆雖窮,要無足矜,非有屈又何能憤耶?天之生人,其賦性受性異于禽獸,故古之君子,戰(zhàn)兢怵惕以自保其靈明,惟恐失墜,而終其身常在優(yōu)懼之中。自善其身矣,而又不忍同類之顛連,乃始出其身以先覺乎天下。其身雖在崇高,而心實存乎抑畏;其外雖若逸豫,而內更益其劬勤。若是者,何也?凡以為天下之民,非為己也。是故不必富貴,不必不富貴。貴則施澤及一世,賤則抱德在一身,富則有以自厚其生,貧則有以自處其約。時其天明,則與物皆昌;時其陰閉,則與物皆塞。爵凜之來也,吾不拒,其去也,吾不留;其來也,吾不以一毫而增,其去也,吾不以一毫而減。故可富、可貧、可貴、可賤,而吾之修身勵行,要不以一朝而變易也。
且夫君子之心,豈不欲四海九州同歸于太和之域哉?然而有命焉,非我之所能為也。今龍自潛藏于巖穴而云不為興,蛇自蟠屈于淵菹而霧不為起。云霧亦時有,徒自為昏蒙否塞,雖有龍蛇之才能,無由自表見也,與螾蟻何以異乎!昔在史魚,身死而猶薦伯玉,趙武所舉管庫之士七十有余家。其在兩漢,賈誼、終軍、王褒輩,皆由州郡薦擢得官。當其時,直指可薦雋不疑,執(zhí)金吾可薦龔勝,衛(wèi)將軍可薦鮑宣。同坐之法雖嚴,而薦舉之途甚廣。故曰:不信于朋友,不獲乎上。近代以來,書升論秀之典既廢,即漢世辟舉之制亦罷而不行。進士之科,煬帝之所建也,糊名之法,狀元之號,武后之所開也。宋及元明,奉為科律,確尊之而不敢移易。明代復試以八比之文,相與為臭腐之辭以求其速售。磋乎!此豈有天下之豪俊出于其間哉!
夫挾奇材,懷異質,不能自結于中貴執(zhí)柄之人,厄于州部嵁巖,無由自見其美,從古以皆然,非獨一世也。如以天下之美在我,不辯從違,不論可否,而第欲從心直遂,是褥暑而欲進其狐貉,沍寒而欲施其絺綌,執(zhí)彌猴而衣以黼繡裘裳之服,遇斥鷃而饗以鈞天九奏之音,必不售矣。人不能自見其面,而鑒以照之則明。彼生而富貴者,其骨相與入殊矣;其外妍,暗其貌而相悅;其中慧,聞其言而愜心。于是被之以時服,振之以華纓,輕軀軟步,進退中繩。瑤珥珠璣,其所素蓄也,碧盧照乘,以相投贈也。使天下之男子婦人,寤寐寢興感愿與之交歡而恐其不及。有如越女秦娥,凌風獨立,而顧使東家之丑婦參錯其間,自以為不類,故裹足不敢前也。夫仆者,天下之僛丑也,反唇歷齒,蹙額豎肩,衣敝缊之衣,系疏麻之履,今人目雖無所見,奈何令薪采之夫與繁華之子比立而并觀哉?今夫農(nóng)圃之人汗手涂足以謀食,商販之輩買賤鬻貴以阜財,巫匠之徒祈生送死以逐利,仕宦之侶儈榮竊祿以肥身。若夫畎畝山林之士,埋藏于窟穴之中,與世共處而心不與處,與俗相違而身不與違,此亦各有其分愿惟上天所命,譬如薰蕕冰炭,豈得而強同哉!
夫祟山狹谷,熊虎之所據(jù)也,人歷其險而凄傷;古木虬枝,猿猱之所狎也,人陟其顛而惴憟,斷港梢溝,?鳣之所游也,人入其中而溺死。人既性異于物,而人與人性更不齊。若仆者,鄙野之姿,枯稿之質,泉石之耽而澹泊之為樂。仆之不可為公卿大夫,猶犬之不可負重,牛之不可急驅,馬之不可執(zhí)鼠,彘之不可守閭,猶喑者不可使言,傴者不可使仰,短者不可使援。生而有疾在其體,安得與強梁者并走而爭先耶?
人世之好尚,匪我之心思所能測度也。目無不欲色,而色之美者未必愛;耳無不欲聲,而聲之希者未必聽;口無不欲味,而味之和者未必嗜;鼻無不欲臭,而臭之芳者未必佩。故有以無鹽而濫廁于深宮,以下里而和者數(shù)千人,以創(chuàng)痂之穢污,而嚙之流血,以大臭之無能與居,而隨之不能去。好惡者,存乎已者也;誹譽者,存乎人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豈我之能為謀乎?今夫星紀之運,江淮之流,日夜奔趨,無時而止息。彼世之勤求富貴以為尊榮也,自我觀之,好逸而惡勞,喜安而懼危,貪生而怖死,人之情也。仕宦者舍逸即勞,去安生而入于危死之地,自以為榮,吾不知其榮也,自以為尊,吾不知其尊也。
且夫天下之事,非其義則不可以冒其利,無其德則不可以邀其福。非義而利,利將為祟;無德而福,福且為戮。古之時,未有以爵祿為榮者也。世降而德衰,然后諸侯利有其國,大夫利有其家,庶士利有其職位。夫黃金為丸,彈瓦雀于高巖之上,人必笑其為愚。心艷乎富貴之為樂,茍得壯其宮室,多其妾媵,服其輕暖,飫其肥甘,則雖觸死亡之罪,嬰刀斧之誅,甘心而不梅。夫郊祀之牲,在滌三月,然后陳肩臑于鼎俎,非不榮也,然而為牲謀,不如其在牢柵之中。辟狐豹之皮以為天子之裘,坐明堂而蒞宗廟,非不尊也,然而為狐者悲其不得首丘,為豹者痛其不終隱霧。人心之靈異于物,至于窮達顯晦之交,智不如狐豹,何也?君子者,修其在我而已。日月不為黎老之憂悲而稽其躔度;雷電不為嬰兒之恐懼而匿其聲光;都梁、蘇合不為服媚之無人而移其臭味,君子樂天知命,不為愚氓之冷暖而惰其操持。獵姚姒之精,咀盤誥之華,所以蓄我之知;坐思行追,默識乎黃帝堯舜孔子,所以尚我之志;居窮履困,毫毛不敢取于人,所以堅我之守;見物之生,不見其死,所以長我之恩;由義以生其氣,浩然充寒而無所屈撓,所以全我之勇,天之高,非步仞之可窺也;地之廣,非道里之可計也。君子盡其在我,而人何與焉?蓋明天之道,察地之里,因時之序,安其固然而已,豈能拂天地之經(jīng),乖四時之運,以日為夜,以冬為夏,以奔忙為休暇哉?
嗟乎!若吾子者,孩稚喪其母,而父有癃殘之疾,左右侍養(yǎng)無違,凡七八年不倦。近者,父年彌老,病亦彌篤,乃更與同床而臥,昕夕扶持,不敢須臾違離其寢處。昔賢所為善事其親,固仆之所厚望于吾子者。比俗之人,富貴為榮,棄其親于千里之外,定省缺然,疴癢莫問,其不足動吾人之歆羨,皭然明矣。
誦足下之書辭,不能無慨于中,報章繁贅,惟加諒察。
昔之人貴極富溢,則往往為別館以自娛,窮極土木之工,而無所愛惜。既成,則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終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為之。夫賢公卿勤勞王事,固將不暇于此;而卑庸者類欲以此震耀其鄉(xiāng)里之愚。
臨朐相國馮公,其在廷時無可訾,亦無可稱。而有園在都城之東南隅。其廣三十畝,無雜樹,隨地勢之高下,盡植以柳,而榜其堂曰“萬柳之堂”。短墻之外,騎行者可望而見其中。徑曲而深,因其洼以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兼葭,云水蕭疏可愛。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師,則好游者咸為予言此地之勝。一至,猶稍有亭榭。再至,則向之飛梁架于水上者,今欹臥于水中矣。三至,則凡其所植柳,斬焉無一株之存。
人世富貴之光榮,其與時升降,蓋略與此園等。然則士茍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貴。彼身在富貴之中者,方殷憂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為苑囿也哉!
往常時為功名惹是非,如今對山水忘名利;往常時趁雞聲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猶然睡。往常時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東離;往常時俯仰承極貴,如今逍遙謁故知;往常時狂癡,險犯著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課會風花雪月題。云來山更佳,云去山如畫。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見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戲野花。云霞,我愛山無價。看時,行踏。云山也愛咱。抖擻了元亮塵,分付了蘇卿印;喜西風范蠡舟,任雪滿潘安鬢。
乞得自由身,且作太平民;酒吸華峰月,詩吟濼水春。而今,識破東華夢;紅裙,休歌南浦云。三十年一夢驚,財與氣消磨盡。把當年花月心,都變做了今日山林興。
早是不能行,那更鬢星星。鏡里常嗟嘆,人前強打撐。歌聲,積漸的無心聽;多情,你頻來待怎生?自高懸神武冠,身無事心無患。對風花雪月吟,有筆硯琴書伴。
夢境兒也清安,俗勢利不相關,由他傀儡棚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云山,隔斷紅塵岸;游觀,壺中天地寬。
也不學嚴子陵七里灘,也不學姜太公磻溪岸,也不學賀知章乞鑒湖,也不學柳子厚游南澗。俺住云水屋三間,風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鬧,且向昆侖頂上看。身安,倒大來無憂患;游觀,壺中天地寬。
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shù)聲,覺馀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 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