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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滕文公上
[戰國] 儒家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还鲀x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稌吩唬骸喝羲幉活ㄑ?,厥疾不瘳。』”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于宋,于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問于孟子,然后行事。”
然友之鄒問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br> 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敝^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于大事,子為我問孟子?!?br> 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鬃釉唬骸壕埃犛谮T?。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簧嫌泻谜?,下必有甚焉者矣?!壕又?,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皇窃谑雷??!?br>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幻裰疄榈酪玻泻惝a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于民有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br> “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对姟吩疲骸河晡夜铮旒拔宜?。』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br> 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夫二十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br>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蔽墓c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為圣人氓?!标愊嘁娫S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然?!?br> “許子必織布而后衣乎?”曰:“否。許子衣褐?!?br> “許子冠乎?”曰:“冠。”
曰:“奚冠?”曰:“冠素?!?br> 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br>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于耕?!?br> 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br> “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br>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br>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皇ト酥畱n民如此,而暇耕乎?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鬃釉唬骸捍笤請蛑疄榫?!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后歸。子貢反,筑室于場,獨居三年,然后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唤褚材闲U??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于曾子矣。吾聞出于幽谷遷于喬木者,末聞下喬木而入于幽谷者?!遏旐灐吩唬骸喝值沂氢撸G舒是懲?!恢芄角意咧?,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br>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見,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見,夷子不來!”
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br>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br> 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他日過之,狐貍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于面目。蓋歸反蔂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br>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閑曰:“命之矣?!?br>
孟子·離婁下
[戰國] 儒家
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圣后圣,其揆一也?!?br> 子產聽鄭國之政,以其乘輿濟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為政。歲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輿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悅之,日亦不足矣?!?br>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br> 王曰:“禮,為舊君有服,何如斯可為服矣?”
曰:“諫行言聽,膏澤下于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謂三有禮焉。如此,則為之服矣。今也為臣。諫則不行,言則不聽;膏澤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則君搏執之,又極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謂寇讎。寇讎何服之有?”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br>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
孟子曰:“中也養不中,才也養不才,故人樂有賢父兄也。如中也棄不中,才也棄不才,則賢不肖之相去,其閑不能以寸?!?br> 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當如后患何?”
孟子曰:“仲尼不為已甚者。”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br>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br> 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br> 孟子曰:“言無實不祥。不祥之實,蔽賢者當之?!?br> 徐子曰:“仲尼亟稱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
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爾。茍為無本,七八月之閑雨集,溝澮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br>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于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孟子曰:“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湯執中,立賢無方。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武王不泄邇,不忘遠。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弧?br> 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無取,取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傷惠;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br> 逄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惫鲀x曰:“宜若無罪焉?!痹唬骸氨『踉茽枺瑦旱脽o罪?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吾死矣夫!』問其仆曰:『追我者誰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辉唬骸何嵘??!黄淦驮唬骸衡坠?,衛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謂也?』曰:『庾公之斯學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烩坠怪?,曰:『夫子何為不執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執弓?!辉唬骸盒∪藢W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學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雖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廢。』抽矢扣輪,去其金,發乘矢而后反?!?br> 孟子曰:“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齊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br>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茍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br> 公行子有子之喪,右師往吊,入門,有進而與右師言者,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孟子不與右師言,右師不悅曰:“諸君子皆與驩言,孟子獨不與驩言,是簡驩也?!?br> 孟子聞之,曰:“禮,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不逾階而相揖也。我欲行禮,子敖以我為簡,不亦異乎?”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哉?于禽獸又何難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憂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則亡矣。非仁無為也,非禮無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則君子不患矣?!?br>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鬬者,救之,雖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鬬者,被發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br> 公都子曰:“匡章,通國皆稱不孝焉。夫子與之游,又從而禮貌之,敢問何也?”
孟子曰:“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責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責善,賊恩之大者。夫章子,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終身不養焉。其設心以為不若是,是則罪之大者,是則章子已矣。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蛟唬骸翱苤?,盍去諸?”曰:“無寓人于我室,毀傷其薪木?!笨芡?,則曰:“修我墻屋,我將反?!笨芡?,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苤羷t先去以為民望,寇退則反,殆于不可?!鄙颡q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br> 子思居于衛,有齊寇?;蛟唬骸翱苤粒寥ブT?”子思曰:“如伋去,君誰與守?”
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br> 儲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異于人乎?”
孟子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br>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閑,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迸c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孟子·滕文公下
[戰國] 儒家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
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换蛞愿嫱趿?。良曰:『請復之?!粡櫠罂桑怀@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曰:『我使掌與女乘?!恢^王良。良不可,曰:『吾為之范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一朝而獲十?!对姟吩疲骸安皇漶Y,舍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挥咔倚吲c射者比。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br> 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br>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还鲀x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弧?br> “三月無君則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簧鼩⑵髅笠路粋洌桓乙约?,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載質,何也?”
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
彭更問曰:“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于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
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
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
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br> 曰:“有人于此,毀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
曰:“否?!?br> 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
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粶惯z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粶官癖娡鶠橹?,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淮酥^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蕓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稌吩唬骸簭形液?,后來其無罰?!弧河胸晃┏?,東征,綏厥士女,匪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實玄黃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王政云爾,茍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
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閉門而不內,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曾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蛔勇吩唬骸何赐?,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挥墒怯^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后已?!蝗缰浞橇x,斯速已矣,何待來年?!?br>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
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稌吩唬骸轰??!讳?,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稌吩唬骸贺э@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后人,咸以正無缺。』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罚熳又乱?。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对姟吩疲骸喝值沂氢?,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粺o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br>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后耳有聞,目有見?!?br> 孟子曰:“于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與?抑亦盜跖之所筑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br> 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br> 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于于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己頻??曰:『惡用是鶃鶃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怀龆壑?。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于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br>
孟子·告子上
[戰國] 儒家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br> 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后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br> 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br> 告子曰:“生之謂性?!?br>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br>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
孟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
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于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從其白于外也,故謂之外也?!?br> 曰:“異于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
曰:“吾弟則愛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于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
孟季子問公都子曰:“何以謂義內也?”曰:“行吾敬,故謂之內也。”
“鄉人長于伯兄一歲,則誰敬?”曰:“敬兄?!?br> “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br> “所敬在此,所長在彼,果在外,非由內也?!?br>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將曰『敬叔父』。曰:『弟為尸,則誰敬?』彼將曰『敬弟?!蛔釉唬骸簮涸谄渚词甯敢玻俊槐藢⒃弧涸谖还室??!蛔右嘣唬骸涸谖还室?。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弧?br> 季子聞之曰:“敬叔父則敬,敬弟則敬,果在外,非由內也。”
公都子曰:“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然則飲食亦在外也?”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唤裨弧盒陨啤?,然則彼皆非與?”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换蛳啾遁鵁o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豢鬃釉唬骸簽榇嗽娬?,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弧?br>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粚罩嗨?,天下之足同也??谥谖?,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br> 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復,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養,無物不長;茍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謂與?”
孟子曰:“無或乎王之不智也,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見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弈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志,惟弈秋之為聽。一人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思援弓繳而射之,雖與之俱學,弗若之矣。為是其智弗若與?曰非然也。”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于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br>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br> 孟子曰:“今有無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則不遠秦楚之路,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此之謂不知類也?!?br>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茍欲生之,皆知所以養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豈愛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br>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今有場師,舍其梧槚,養其樲棘,則為賤場師焉。養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人也。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為其養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
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br> 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br>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对姟吩疲骸杭茸硪跃?,既飽以德?!谎燥柡跞柿x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br> 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br> 孟子曰:“五谷者,種之美者也;茍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br>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學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br>
中庸
[戰國] 儒家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br>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br>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br>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子曰:“素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对姟吩疲骸壶S飛戾天,魚躍于淵?!谎云渖舷虏煲?。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对姟吩疲骸悍タ路タ拢鋭t不遠?!粓炭乱苑タ拢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br>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对姟吩唬骸浩拮雍煤?,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弧弊釉唬骸案改钙漤樢雍酰 ?br>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对姟吩唬骸荷裰袼?,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br>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对姟吩唬骸杭螛肪?,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
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蛏驅W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br>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br>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天地之道,可壹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对姟吩疲骸熬S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办逗醪伙@!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于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逼浯酥^與!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狈翘熳?,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茍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茍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蓖跆煜掠腥匮?,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对姟吩唬骸霸诒藷o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于天下者也。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復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唯天下至圣,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詩》曰:“衣錦尚?”,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詩》云:“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于志。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
《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惫示硬粍佣矗谎远?。
《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笔枪示硬毁p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鉞。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笔枪示雍V恭而天下平。
《詩》曰:“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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