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訓(xùn)

作者：胡銓（宋代）

悲哉為儒者，力學(xué)不知疲。觀書眼欲暗，秉筆手生胝。無衣兒號寒，絕糧妻啼饑。文思苦冥搜，形容長枯羸。俯仰多迍邅，屢受胯下欺。十舉方一第，雙鬢已如絲。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為。可憐少壯日，適在貧賤時。

沉沉朱門宅，中有乳臭兒。狀貌如婦人，光瑩膏粱肌。襁褓襲世爵，門承勛戚資。前庭列嬖仆，出入相追隨。千金辦月廩，萬錢供賞支。后堂擁姝姬，早夜同笑嬉。錯落開珠翠，艷輝沃膏脂。粧飾及鷹犬，繪彩至薔薇。青春付杯酒，白日消枰棋。守俸還酒債，堆金選娥眉。朝從博徒飲，暮赴娼樓期。逢人說門閥，樂性惟珍奇。弦歌恣娛燕，繒綺飾容儀。田園日脧削，戶門日傾隳。聲色游戲外，無余亦無知。帝王是何物，孔孟果為誰。咄哉驕矜子，于世奚所裨。不思厥祖父，亦曾寒士悲。辛苦擢官仕，錙銖積家基。期汝長富貴，豈意遽相衰。

儒生反堅耐，貴游多流離。興亡等一瞬，焉須嗟而悲。吾宗二百年，相承惟禮詩。吾早仕天京，聲聞已四馳。樞庭皂囊封，瑯玕肝膽披。但知尊天王，焉能臣戎夷。新州席未煖，珠崖早窮覊。輒作賈生哭，謾興梁士噫。仗節(jié)擬蘇武，賡騷師楚累。龍飛覩大人，忽詔衡陽移。帝曰爾胡銓，無事久棲遲。生還天所相，直諒時所推。更當勉初志，用為朕倚毗。一月便十遷，取官如摘髭。記言立螭坳，講幄坐龍帷。草麻賜蓮炬，陟爵銜金巵。巡邊輒開府，御筆親標旗。精兵三十萬，指顧勞呵麾。聞名已宵遁，奏功靖方陲。歸來笳鼓競，虎拜登龍墀。詔加端明職，賜第江之湄。

自喜可佚老，主上復(fù)勤思。專禮逮白屋，悲非吾之宜。四子還上殿，擁笏腰帶垂。父子拜前后，兄弟融愉怡。誠由積善致，玉音重獎咨。資殿尊職隆，授官非由私。吾位等公相，吾年將期頤。立身忠孝門，傳家清白規(guī)。但愿后世賢，努力勤撐持。把琖吸明月，披襟招涼飔。醉墨雖欹斜，是為子孫貽。

譯文

可悲啊，那些做儒生的人，努力學(xué)習不知疲倦。讀書讀得眼睛幾乎失明，握筆寫字手上磨出老繭。孩子沒衣服穿，在寒夜中號哭；妻子因斷糧，餓得啼哭。苦苦思索文章思路，身體變得干枯瘦弱。一生坎坷，多次遭受屈辱。參加十次科舉才中一次，兩鬢已如銀絲。大丈夫年老又多病，要富貴有什么用呢？可憐年輕時，正處于貧賤之中。那深深的朱門大宅里，有乳臭未干的小兒。模樣像婦人，皮膚因吃精細食物而光滑。還在襁褓中就繼承世襲爵位，家族憑借功勛和外戚的資本。前庭站著寵仆，進進出出都有人跟隨。每月花費千金作為俸祿，萬錢用于賞賜。后堂簇擁著美女，早晚嬉笑玩樂。身上佩戴著珠翠，用油脂保養(yǎng)肌膚。連妝飾和鷹犬、繪畫都極盡奢華。青春時光都消磨在酒杯和棋局中。用俸祿償還酒債，積攢錢財挑選美女。早上和賭徒喝酒，晚上去妓院赴約。逢人就炫耀家族門第，只喜歡珍奇的東西。盡情地唱歌宴飲，用絲綢裝飾容貌儀態(tài)。田園日益減少，家門逐漸衰敗。除了聲色游戲，一無所知。連帝王是什么，孔孟是誰都不知道。唉，那些驕矜的子弟，對社會有什么益處呢？不想想他們的祖父，也曾有過寒士的悲苦。辛苦做官，一點點積累家業(yè)。期望子孫長久富貴，沒想到很快就衰敗了。儒生反而能堅韌忍耐，富貴子弟大多流離失所。興亡不過一瞬間，何必嘆息悲傷。我們家族傳承二百年，一直以禮和詩為傳統(tǒng)。我早年在京城做官，名聲遠揚。在樞密院密封進諫，真心誠意地表達自己。只知道尊崇天王，怎能向夷狄稱臣。剛到新州還沒坐熱座位，就被貶到偏遠的珠崖。像賈誼一樣痛哭，像梁鴻一樣感慨。秉持氣節(jié)如同蘇武，作賦學(xué)習屈原。皇帝即位，忽然下詔讓我從衡陽調(diào)任。皇帝說我不應(yīng)久居低位。能活著回來是上天相助，正直誠信被時人推崇。更應(yīng)當勉勵自己堅持初心，成為皇帝的依靠。一個月內(nèi)多次升遷，取官就像拔胡子一樣容易。在朝堂記錄皇帝言行，在講席陪伴皇帝。起草詔書時皇帝賜給蓮炬，晉升爵位捧著金卮。巡視邊疆開設(shè)幕府，皇帝親自標旗。帶領(lǐng)三十萬精兵，指揮調(diào)度。敵人聽聞名聲就連夜逃走，奏報戰(zhàn)功平定邊疆。歸來時笳鼓喧鬧，在宮殿臺階上接受封賞。皇帝下詔加授端明殿學(xué)士之職，賞賜住宅在江邊。自己高興可以安享晚年，皇上還勤于思考國事。以禮對待平民，我覺得這樣的待遇不合適。四個兒子也上殿為官，手持笏板，腰帶下垂。父子前后下拜，兄弟和睦愉快。確實是因為積善帶來的，皇上的詔書重重嘉獎。資政殿學(xué)士職位尊貴，授官不是出于私情。我的地位等同于公相，年紀快到百歲。立身于忠孝之門，以清白家風傳家。只希望后世子孫賢能，努力支撐家族。端起酒杯邀明月，敞開衣襟迎涼風。醉后寫的字雖然歪斜，但這是留給子孫的訓(xùn)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