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史詩八首

作者：左思（魏晉）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當世貴不羈，遭難能解紛。功成恥受賞，高節卓不群。臨組不肯紲，對圭寧肯分。連璽曜前庭，比之猶浮云。

濟濟京城內，赫赫王侯居。冠蓋蔭四術，朱輪竟長衢。朝集金張館，暮宿許史廬。南鄰擊鐘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楊子宅，門無卿相輿。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

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欻來游。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荊軻飲燕市，酒酣氣益震。哀歌和漸離，謂若傍無人。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倫。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陳。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

主父宦不達，骨肉還相薄。買臣困樵采，伉儷不安宅。陳平無產業，歸來翳負郭。長卿還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賢豈不偉，遺烈光篇籍。當其未遇時，憂在填溝壑。英雄有迍邅，由來自古昔。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

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出門無通路，枳棘塞中涂。計策棄不收，塊若枯池魚。外望無寸祿，內顧無斗儲。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蘇秦北游說，李斯西上書。俯仰生榮華，咄嗟復凋枯。飲河期滿腹，貴足不愿馀。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

譯文

二十歲時我就舞文弄墨，才華出眾地博覽群書。寫論文以《過秦論》為典范，作辭賦可與《子虛賦》相比。邊境苦于匈奴的侵擾，告急的文書飛往京城。我雖不是武士，卻曾讀過兵書。仰天長嘯，風聲激越，心中沒有把東吳放在眼里。鈍刀也希望有一用之機，夢想著施展自己的抱負。向左平定江南，向右安定羌胡。功成之后不接受爵位，長揖歸隱田園。山澗底有郁郁蒼蒼的松樹，山頂有稀疏的小樹苗。那尺把高的小樹苗，卻能遮蔽百尺高的松樹。世家子弟能登上高位，賢能的人卻埋沒在低下的官職中。這是地勢造成的，由來已久并非一朝一夕。金、張兩家憑借祖先的功業，七代做漢朝的貴官。馮唐難道不奇偉？年老了還不被重用。我仰慕段干木，隱退而能保衛魏君；我欽慕魯仲連，談笑間就退了秦軍。當時的人看重不受束縛的人，遇到危難能解決糾紛。功成后以受賞為恥，高風亮節不同流俗。面對官印不肯系上，面對玉圭怎肯接受。成串的官印在前庭閃光，我卻視之如浮云。京城內人才濟濟，王侯的宅第顯赫。冠蓋車乘遮蔽了大路，朱輪車馬擠滿了長街。早上聚集在金、張的館舍，晚上投宿在許、史的府第。南邊鄰人擊鐘奏樂，北邊里巷吹笙彈竽。楊雄的住宅寂靜無人，門前沒有卿相的車輿。空蕩蕩的屋宇中，他研討的是玄虛之理。言論以孔子為準則，辭賦可與司馬相如相比。悠悠百世之后，英名傳遍天下。晴朗的天空中太陽舒展，光輝照耀神州大地。宮苑里的宅第排列，飛檐如浮云飄動。高門大戶內，滿是王侯。若不是攀附權貴的人，為何突然來此游？穿著粗布衣服走出閶闔門，大步追隨許由的足跡。在千仞高岡上振衣，在萬里長河中洗腳。荊軻在燕市飲酒，酒酣時意氣更振奮。和著高漸離的悲歌，旁若無人。雖無壯士的節操，卻與世俗不同。高視遠矚，四海算得了什么？豪門大族何足掛齒。權貴們雖然自視高貴，我視之如塵埃；貧賤者雖自感低賤，我視之如千鈞。主父偃仕途不順，骨肉至親也輕視他；朱買臣砍柴受困，妻子也不安于家；陳平沒有產業，歸來住在城邊；司馬相如回成都，家徒四壁。這四位賢士難道不杰出？他們的功業光照史冊。當他們未遇明主時，擔心的是填溝壑。英雄也有困頓，自古皆然。哪朝沒有奇才？都被遺棄在草野。籠中鳥撲騰，翅膀碰四壁；窮巷士人孤獨，守著空屋。出門無路，荊棘塞途。計策被棄，如枯池魚。外無俸祿，內無存糧。親戚輕視，朋友疏遠。蘇秦北上游說，李斯西入上書。頃刻之間榮華，轉眼又凋零。飲河只需滿腹，知足不愿多；巢林只需一枝，可作達士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