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歌

作者：吳性誠（清）

夢亦不到海外亂山之中，炎歊來往于煙雨寂寞之空濛。上霧下濕天日暗，溪谷嵐氣瘴毒侵雞肋之微躬。斫竹為床聊偃仰，破壁僧房吼夜風。撼枕聲喧溪水激，奔騰萬馬無停息。古人五月渡瀘勤，嗟余何事此間數晨夕。

婆娑洋世界原寬，自歸版圖衽席安。兩戒河山經擘畫，百年疆索定紆盤。土牛紅線分番漢，文身剺面判衣冠。毋相越畔設險守，舊章遵循永不刊。叵耐生番偏嗜殺，伺殺漢人鏢飛雪。割得頭顱血模糊，山鬼伎倆誇雄杰。閃睒梟獍人見愁，癡頑吾民與之游。憫不畏懼侵其地，吞食抵死竟無休。

千峰萬壑潛深入，荷戈負耒如云集。橫刀帶劍萬人強，蠢爾愚番皆掩泣。七十二社部落分，茹毛飲血麋鹿群。中有曠隰名埔社，水繞山圍佳勝聞。周回斜闊幾百里，豐草長林平如砥。雕題黑齒結茅居，歌哭聚族皆依此。牧牛打鹿釣溪魚，不識不知太古初。別有天地非人世，萬頃膏腴可荷鋤。

朅來搆隙失鄰好，水社殺機藏已早。諜謀暗引貪利徒，滅虢還從虞假道。偽呼庚癸乏軍糧，欲向山中乞鹿場。矯稱官長張紅蓋，襲取其社不可當。壯者僅免幼者死，老婦飲刃屠稚子。開廩運粟萬斛多，其馀一炬屋同燬。野掠牛羊室括財，弓刀布釜盡搜來。可憐更有傷心處，掘遍冢墓拋殘骸。

兔脫紛紛竄巖曲，祗解哀號不解哭。愁云白日慘昏沉，峰罅偷窺仇起屋。筑土星羅十二城，蜂屯蟻聚極縱橫。分犁劃畝爭肥瘠，不管蚩蚩者死生。我聞痛心兼疾首，終夜徬徨繞床走。同為赤子保無方，斷腸愧赧惟引咎。

傳聞此番知大義，曾助王師殲丑類。有功不賞禍太奇，發指兇殘頻墜淚。天地好生傷太和，況復皇恩浩蕩多。化外何曾有征伐，生成遍德伏巢窩。何物莠民敢戕害，罄竹難書其罪大。從來拓土與開疆，豈可編氓私越界。

擬議爰書申大義，當事震怒從嚴治。分檄奔馳文武官，機宜良策飛宣示。宣示恩威孰敢違，先驅狼虎解長圍。摧城撤屋散其黨，還爾土田亦庶幾。仍彰國典警奸宄，罰不及眾罪有歸。

自顧庸才忝斯土，未然弛禁疏防堵。筍輿冒雨入云山，事后勤勞恐無補。溪回路轉駭蠶叢，羊腸叱馭笑籠東。敢辭險阻勾留苦，仗劍橫掃魑魅空。

莫認蓬萊可訪仙，荒煙蔓草翠微巔。白云欲晴黑云雨，鷓鴣啼聲到耳邊。治人治法難俱得，大東小東堪嘆息。蒼生霖雨不相逢，救死攘敚謀衣食。興言至此顏厚有忸怩，試聽枝上子規心惻惻。寄語番奴休殺人，殺人天譴不可測。

譯文

連做夢都想不到會來到海外這亂山之中，炎熱的暑氣在煙雨寂寞、空蒙的環境里往來。山上霧氣彌漫，山下潮濕，天日昏暗，溪谷中的嵐氣和瘴毒侵襲著我這如雞肋般的微軀。砍竹子做床暫且躺臥，僧房墻壁破敗，夜風吹過呼呼作響。溪水激蕩的聲音震動枕頭，喧鬧不已，如同奔騰的萬馬一刻不停。古人在五月艱難地渡瀘水，可嘆我為何在此地度過了好幾個清晨和黃昏。婆娑洋這個世界原本廣闊，自從歸入版圖后百姓生活安定。國家對山河進行了規劃，百年的疆界曲折盤繞確定下來。用土牛、紅線劃分番漢區域，文身、剺面區分不同的衣冠。本應互不越界，設險防守，遵循舊章永不更改。怎奈生番偏偏嗜好殺人，他們伺機殺害漢人，飛鏢如雪花般襲來。割下漢人的頭顱，鮮血模糊，山鬼般的他們還自夸本領高強。他們像梟獍一樣兇狠，讓人見了發愁，而我們愚笨的百姓還和他們交往。憐憫他們不畏懼漢人侵犯他們的土地，他們卻吞食漢人至死不休。眾多百姓深入千峰萬壑，扛著武器、拿著農具像云一樣聚集。橫刀帶劍的上萬人氣勢強盛，愚蠢的番人都掩面哭泣。七十二個部落各自分開，他們茹毛飲血如同麋鹿群。其中有個叫埔社的開闊濕地，水繞山圍，以美景聞名。周圍斜闊幾百里，豐茂的草和高大的樹林，地面平坦如砥石。這里的人雕題黑齒，結茅而居，聚族而居，唱歌哭泣都依靠此地。他們牧牛、打鹿、釣溪魚，像生活在太古之初，渾然不知世事。這里別有天地，不似人間，有萬頃肥沃的土地可以耕種。后來雙方產生嫌隙，失去了鄰里友好關系，水社的殺機早已暗藏。有人暗中勾結貪利之徒，就像滅虢借道于虞一樣。他們假稱軍隊缺糧，想向山中討要鹿場。還假稱是官長，打著紅蓋，突然襲擊埔社，勢不可當。強壯的人僅能幸免，年幼的人死去，老婦被刀殺，幼兒也不能幸免。打開糧倉運走了上萬斛糧食，其余的房屋被一把火燒毀。野外掠奪牛羊，屋里搜刮財物，弓箭、刀具、布、釜都被搜走。更可憐的是，他們還掘遍墳墓，拋灑殘骸。番人像兔子一樣紛紛逃竄到巖谷，只會哀號卻不知如何痛哭。愁云慘霧，白日昏暗，他們從峰縫中偷看仇人蓋起的房屋。漢人修筑了十二座城，像蜂蟻一樣聚集，縱橫交錯。他們分犁劃畝，爭搶肥沃和貧瘠的土地，不管那些淳樸百姓的死活。我聽聞此事痛心疾首，整夜彷徨繞床而走。同為皇帝的子民卻保護無方，我斷腸愧疚，只能引咎自責。傳聞此番番人知曉大義，曾幫助王師殲滅丑惡之徒。有功不賞，災禍太離奇，我憤怒得頭發豎起，頻頻落淚。天地有好生之德，傷害了太和之氣，何況皇上的恩澤浩蕩。化外之地何曾有過征伐，皇上的恩德讓他們歸伏。是哪些莠民竟敢殘害他們，他們的罪行罄竹難書。從來開拓疆土，怎能讓百姓私自越界。我擬定文書申張大義，當事者震怒，從嚴治理。分別檄令文武官員迅速行動，把好的策略飛速宣示。宣示恩威，誰敢違抗，先派軍隊解除圍困。摧毀城池，拆除房屋，驅散他們的黨羽，也許能歸還番人的土地。還要彰顯國家法典，警戒奸邪之人，懲罰罪有應得的人，不牽連眾人。我自認為庸才忝居此地，事先沒有弛禁和加強防堵。我坐著竹轎冒雨進入云山，事后的辛勞恐怕也無濟于事。溪水曲折，道路回轉，像蠶叢一樣驚險，我像王尊叱馭一樣笑著面對這艱難的路途。我怎敢推辭險阻和停留的辛苦，我要仗劍橫掃那些魑魅魍魎。不要以為蓬萊可以訪仙，這里荒煙蔓草，在翠微山頂。白云剛要放晴，黑云又帶來雨，鷓鴣的啼聲傳到耳邊。治理人、治理法難以兩全，大東小東的情況讓人嘆息。百姓渴望的甘霖遇不到，只能為了救死和搶奪衣食而奔波。說到這里我羞愧不已，聽著枝上子規的啼聲，心中惻然。我寄語番人不要殺人，殺人會遭到上天的懲罰，后果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