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金塔寺十四首

作者：釋函可（明）

前年駐蹕峰，去年文殊寺。到處名且過，由來無定止。渴不過一瓢，饑不過簞食。為生已有馀，樂哉顏氏子。

居山不在高，但自遠城市。城市非江河，日日波濤起。

亦是前朝寺，寺毀空浮圖。嵯峨插霄漢，寂寞守山隅。老僧見再拜，持斧斫枯株。曲直任天然，自手搆茆廬。四壁堅且厚，一徑不崎嶇。筑灶近古井，支床疊破書。掃葉燒不盡，拾粟食有馀。明月造其堂，猛虎伏其閭。山前清淺流，可以濯我軀。

二月三月間，帶雪長山蔬。山蔬有后先，眾類同一區。青紫各異色，甘苦味亦殊。知名僅八九，不復辨其馀。山中無毒性，但食心無虞。

四月五月間，畦蔬摘有馀。口腹亦何厭，貪得無賢愚。言采岸邊菌，兼采水中蒲。菌味既已別，蒲根更復殊。嶺南金竹筍，恍惚可與俱。十年憶鄉土，口嚼心躊躇。

六月到七月，田中瓜已熟。或如團白雪，或如削青玉。白者既純酣，青者更芳馥。盈筐復盈盤，行路亦飽足。中原莫與京，茲惟塞外獨。摘小莫摘大，大者棄道曲。爾徒侈外觀，人早鑒其腹。

八月摘山梨，九月摘山菊。菊芳可代飧，梨酸可克腹。軟棗紫葡萄，牽蔓亦簇簇。莫取獻王公，聊可綴幽谷。

十月草木盡，孤松風蕭蕭。托根大壑中，爭期干云霄。羅岳鮮舊干，鐘山恣狂燒。胡為深雪間，蒼然自高標。本非舟楫具，無煩雨露澆。造物信偶遺，誰能矜后凋。放情規矩外，寢臥任逍遙。非圖保天年，不材甘寂寥。寧特顧者希，詬厲乃獨饒。貞介乃其性，敢曰淩寒飆。珍重匠石流，毋使斧斤勞。

掘地得塔鈴，搖之音寂然。細想隆平日，眾鈴競高懸。但借微風力，聲響遠近傳。鈴去聲亦盡，銷沉在何年。此雖蒙塵土，乃復睹青天。靜默信可久，舌存安能全。

山下多荒土，開墾已三年。種麥多不收，種稻乃得全。種豆復種粟，種麻兼種棉。以此為生活，終歲钁頭邊。耕田博飯食，茲語古所傳。

一僧腰背曲，見予多笑顏。少小絕世味，中歲歷苦艱。一從戈甲興，展轉島嶼間。來此十載馀，不復問人寰。日日荷鋤出，日日負薪還。自言用力慣，一生不敢閒。令我聞斯言，惕然愧素餐。

一僧尚年少，胡為耽幽寂。結屋在高層，蕭然徒四壁。寒至尚開窗，狂飆吹幾席。仰眺遠山明，俯視近溪直。時來共話言，庶可慰朝夕。

人盡稱金塔，塔亦有虛名。以此得實禍，殘毀無完形。吁嗟復吁嗟，三匝涕淚零。

安居金塔寺，高吟金塔篇。主人情繾綣，老病意留連。今冬又且過，不敢擬來年。

譯文

前年我駐留在蹕峰，去年住在文殊寺。所到之處名聲都聽過，向來居無定所。口渴不過喝一瓢水，饑餓不過吃一簞飯。維持生計已經有余，像顏回一樣快樂啊。居住在山中不在乎山的高低，只要遠離城市就好。城市不像江河，卻每天都像有波濤涌起。這也是前朝的寺廟，寺廟已毀只剩佛塔。佛塔高聳插入云霄，寂寞地守在山角。老僧見到我行再拜之禮，拿著斧頭砍枯樹。樹木曲直任其自然，自己動手搭建茅屋。茅屋四壁堅固厚實，一條小路也不崎嶇。在古井旁筑灶，用破書疊起來支床。掃落葉燒不完，拾粟米吃有余。明月照進堂屋，猛虎臥在門前。山前有清澈的淺流，可以洗我的身軀。二三月間，帶著雪的山蔬生長。山蔬生長有先后，各類長在一處。顏色有青有紫各不相同，味道有甜有苦也不一樣。知名的只有八九種，其余的就分辨不清了。山中的植物無毒，吃了心里不用擔心。四五月間，菜畦里的蔬菜采摘不完。人的口腹哪有滿足的時候，不論賢愚都貪得無厭。說去采岸邊的菌子，還去采水中的菖蒲。菌子的味道已經獨特，菖蒲根更是不同。就像嶺南的金竹筍，恍惚可以與之相提并論。十年懷念故鄉，嚼著食物心里猶豫。六七月間，田里的瓜熟了。有的像一團白雪，有的像削好的青玉。白色的瓜味道醇厚，青色的瓜更加芳香。裝滿筐又裝滿盤，路人也能吃飽。中原沒有能與之相比的，這里是塞外獨有的。摘小瓜別摘大瓜，大瓜被丟在路邊。你們只圖外表好看，別人早看透了內里。八月摘山梨，九月摘山菊。菊花香可以當飯吃，山梨酸可以飽腹。軟棗和紫葡萄，藤蔓纏繞成簇。不要拿去獻給王公，姑且點綴這幽谷。十月草木凋零，孤松在風中蕭蕭作響。它扎根在深谷中，期望直上云霄。羅岳很少有舊的樹干，鐘山肆意被狂燒。為何在深雪中，它蒼然獨自高聳。它本不是做舟楫的材料，不用煩勞雨露澆灌。造物主確實偶然遺漏了它，誰能夸贊它經冬不凋。我放任情感在規矩之外，睡覺休息任我逍遙。不是為了保全天年，甘愿因不材而寂寥。不僅關注的人少，責罵還特別多。堅貞耿介是它的本性，怎敢說能抵御寒風。請珍惜像匠石那樣的人，不要讓斧頭勞煩它。挖地得到塔鈴，搖它卻沒有聲音。仔細回想太平時候，眾多塔鈴競相高懸。只要借助微風的力量，聲響遠近都能傳開。塔鈴沒了聲音也消失了，不知哪年銷聲匿跡。這個雖然蒙著塵土，卻又見到了青天。靜默確實可以長久，舌頭在又怎能保全。山下有很多荒地，已經開墾三年了。種麥子大多不收成，種稻子卻能豐收。種豆子又種粟米，種麻還種棉花。靠這些來維持生活，一年到頭都在鋤頭邊。耕田換飯吃，這話自古就有。有個和尚腰背彎曲，見到我總是笑臉。從小就斷絕了世間的美味，中年歷經苦難。自從戰亂興起，輾轉在島嶼之間。來到這里十多年，不再過問人間事。每天扛著鋤頭出門，每天背著柴回來。自己說習慣用力了，一生不敢清閑。讓我聽了這番話，惶恐慚愧自己白吃飯。有個和尚還年少，為何喜歡幽靜寂寞。在高處建屋，屋里空蕩蕩只有四壁。寒冷時還開著窗，狂風吹動幾席。抬頭眺望遠山明亮，低頭俯視近溪筆直。不時來和我交談，或許可以慰藉朝夕。人們都稱這里是金塔寺，塔也徒有虛名。因為這個招來實際的災禍，殘毀得不成樣子。唉聲嘆氣又唉聲嘆氣，繞著它三圈眼淚直流。安居在金塔寺，高聲吟誦金塔的詩篇。主人情意深厚，我年老多病留戀不舍。今年冬天又要過去了，不敢預想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