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平陽林升卿謀葬父序
林君好學有文,貧不能葬其父,屬余為之言。余謝以母喪猶在殯,方圖葬未克,不忍言也。林君乃言:“吾先人葬大父時,鄉先生林英伯為謀于江南故人叔材,亦得治墓葬。”不以為嫌,今其無可辭,余聞而傷之。士貧累世,命也。若死不得葬,乞于人而后葬,此貧之不可諱之極也,亦可以繼世為之乎?何子遇之深也!雖然不可以諱此名而使其親不得葬也,其往告之,當有見哀者。
林君好學有文,貧不能葬其父,屬余為之言。余謝以母喪猶在殯,方圖葬未克,不忍言也。林君乃言:“吾先人葬大父時,鄉先生林英伯為謀于江南故人叔材,亦得治墓葬。”不以為嫌,今其無可辭,余聞而傷之。士貧累世,命也。若死不得葬,乞于人而后葬,此貧之不可諱之極也,亦可以繼世為之乎?何子遇之深也!雖然不可以諱此名而使其親不得葬也,其往告之,當有見哀者。
圖存主客半虛妝,空使騷人哀眾芳。惟喜晚來名友在,開心解語助詩腸。
春宵爭喜照紅妝,誰解三秋亦信芳。吟賞名花須冷眼,俗情空有熱中腸。
不爭肥婢醉馀妝,甘寄墻陰作晚芳。馬嵬秋風零落盡,還馀冷艷動人腸。
紅粉初勻巧樣妝,叢叢八月奪春芳。中心一點原同菊,肯為懷人有別腸。
青箱家學謝藍青,十九賢書羨茂齡。洗馬乘車初載璧,長文抱膝早占星。
為霖旱歲須龍種,此日秋風有雁翎。聞說救時君世業,好將三策射彤廷。
依劉偶爾寓于青,有客翩翩訪獨醒。三宿何煩頻載酒,一燈好共細談經。
竹林屢把君家臂,蘭社初邀地主靈。自此往來幽性熟,會須下馬指銀瓶。
墓志者,志墓中人事也。霞客先生,余石友,而其為人也雅,善游。一生所涉歷,手攀星岳,足躡遐荒,而今則游道山矣!游帝所矣!所謂鳳凰已翔千仞之上,猶與言人間棲止乎?雖然,志墓,古禮也。向先生作汗漫游,同志者恒恐夸父逐日車,未必能返首丘而視城郭。今且奉身歸全,寄形先壟,是先生道骨仙才,仍以正教后世,則其生平孝友大節,俠烈古心,與文章品尚之表表在人,應與游乘并傳海宇,皆不可不為彰明以告之來者。顧先生平生至交,若眉公、明卿、西溪諸君子,都先書玉樓,黃石齋師,近系非所,而先生之兄仲昭,因以志與銘下而命函輝執筆摛詞,此又鶯鳩賦希有鳥事矣。然輝與先生交最久,義不敢以不敏辭。
謹按狀:先生名弘祖,字振之,霞客其別號也。石齋師為更號霞逸,而薄海內外,以眉公所號之霞客行。其先代蓋南州高士之后,宋開封尹錮者,扈蹕南渡,諸子姓散居荊溪、云間、琴川。迨十一承事,始卜居澄江之梧塍里,子孫俱誓不仕元。入國朝,本中以人材征使蜀,景南出粟助邊賑饑,咸膺國命之榮,載在巨公之乘。景南生一庵公頤,以六書拜中翰,與弟解元荊州守泰,并以才名耀仕籍。一庵生梓庭公元獻,梓庭生西塢公經,父子魁南榜。西塢生云岐公洽,官鴻臚簿。云岐生柴石公衍芳,贈光祿丞。此歷傳皆有家集垂世。而柴石生豫庵公有勉,則即霞客之尊甫公矣。
豫庵配王孺人,懷霞客彌月,以異夢誕生。生而修干瑞眉,雙顱峰起,綠睛炯炯,十二時不瞑,見者已目為餐霞中人。童時出就師塾,矢口即成誦,搦管即成章,而膝下孺慕依依,其天性也。又特好奇書,侈博覽古今史籍及輿地志、山海圖經,以及一切沖舉高蹈之跡,每私覆經書下潛玩,神栩栩動。特恐違兩尊人意,俯就鉛槧,應括帖藻芹之業,雅非其所好。嘗讀《陶水監傳》,輒笑曰:“為是松風可聽耳。若睹青天而攀白日,夫何遠之有?”及觀嚴夫子“州有九,涉其八;岳有五,登其四”,又撫掌曰:“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益搜古人逸事與丹臺石室之藏,靡不旁覽。遇酒人詞客,與親故過從,觴詠流連,動輒達旦。
而又朝夕溫溫,小物克謹,所言皆準忠孝;維桑與梓,必恭敬止,裘馬少年之習,秉心恥之;與童子鴻不因人熱,殆相仿佛。才逾齠齔,豫庵遇盜,阨于別墅,跣足奔救,扶侍湯藥者逾年。至于大故,哀毀骨立。里人以稚孝稱。畢力喪葬后,外侮疊來,視之如白衣蒼狗,愈復厭棄塵俗。欲問奇于名山大川,自以有母在堂,戀戀菽水溫清,不敢請。母王夫人勉之曰:“志在四方,男子事也。不過稽遠近,計歲月,往返如期,豈令兒以藩中雉轅下駒坐困為?”遂為制遠游冠,以壯其行色。而霞客蹇衛芒鞋,探幽凌險,以四大付之八寰,自此遂無停轍矣。
記在壬申秋,以三游臺、宕,偕仲昭過余小寒山中,燒燈夜話,粗敘其半生游屐之概。自言:“萬歷丁未,始泛舟太湖,登眺東、西洞庭兩山,訪靈威丈人遺跡。自此歷齊、魯、燕、冀間,上泰岱,拜孔林,謁孟廟三遷故里,嶧山吊枯桐,皆在己酉。而余南渡大士落迦山,還過此中,陟華頂萬八千丈之巔,東看大、小龍湫,以及石門、仙都,是在癸丑。惟甲乙之間,私念家在吳中,安得近舍四郡?秣陵為六朝佳麗地,高皇帝所定鼎也。二十四橋明月,三十六曲濁河,豈可交臂失之!迨丙辰之履益復遠:春初即為黃山、白岳游;夏入武彝九曲;秋還五泄、蘭亭,一觀禹陵窆石,系纜西子湖,又將匝月。丁巳家居,亦入善權、張公諸洞。登九華而望五老,則戊午也。抵魚龍洞,試浙江潮,至江郎山、九鯉湖而返,則庚申也。以辛酉、壬戌兩歲,歷覽嵩、華、玄三岳,俯窺瀛、渤,下溯瀟、湘,齊州九點煙,尚隱隱如指掌間,憶所遇異人,如匡廬之慧燈禪師,終南之采藥野人,太華之休糧道者,了無風塵色相,至今猶在目中也。”予聽其言,猶河漢而無極。曰:“未也。吾于皇輿所及,且未悉其涯涘,粵西、滇南,尚有待焉。即峨眉一行,以奢酋發難,草草至秦隴而回,非我志也。自此當一問閬風、昆侖諸遐方矣!”
仲昭因為余言:“吾弟性至孝,每游,輒攜琪花瑤草、碧藕雪桃歸,為阿母壽。又為言各方風土之異,靈怪窟宅之渺,崖壑梯磴之所見聞,有令人舌橋汗駭者,母意反大愜。”霞客以母春秋高,愿謹受不遠游之戒,而母則曰:“向固與若言,吾尚善飯。今以身先之。”令霞客侍游荊溪、句曲,趾每先霞客。咸笑謂勝具真有種也。天啟甲子,母壽八十,眉公先生為《壽序》,張苓石作《秋圃晨機圖》,李本寧宗伯《引》之。時三老皆在七十之上。名公題詠,幾遍海內。霞客悉以壽之貞氓,今所傳《晴山堂帖》是也。
是年,霞客復出門。正游華下青柯坪,忽心動,亟絆草履馳歸,而母已示疾。乙丑,自春徂秋,視湯藥床褥間,衣未嘗解帶。母不食,霞客亦不食,母為強食之。迫以上壽終,霞客日夜作孺子啼,乞言于董宗伯、陳司成諸公,匍匐踉蹌,哀感行路。其病劇時,吁天愿以身代,與遍索名參為餌。篤孝種種,不可枚舉,幾貽譏于滅性矣。至服闕,慨然曰:“昔人以母在,此身未可許人也;今不可許之山水乎?”遂再拜辭兩尊人墓下,不計程,亦不計年,旅泊巖棲,游行無礙。
其言游與人異:持數尺鐵作磴道,無險不披,能霜露下宿,能忍數日饑,能逢食即吃,能與山魈野魅夜話,能袱被單夾耐寒暑。尤異者,天與雙趼,不假輿騎;或叢箐懸崖,計程將百里,夜就破壁枯樹下,即然脂拾穗記之。偶逢一人,與言某州某地勝,掉臂便往。過數月,又尋其人,指點彼中未見諸秘狀。予席上問霞客:“君曾一造雁山絕頂否?”霞客聽而色動。次日,天未曉,攜雙不借叩予臥榻外曰:“予且再往,歸當語卿。”過十日而霞客來,言:“吾已取間道,捫蘿上。上龍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再攀磴往,上十數里,正德間白云、云外兩僧團瓢尚在。又復二十里許而立其巔,罡風逼人,有糜鹿數百群,夜繞予宿。予三宿而始下山。”其果敢直前如此。
仲昭笑曰:“此咫尺地何難?記入燕,陳明卿與言崆峒廣成子所居,其上可窺塞外。霞客裹三日糗競行,返即告明卿以所未有。不數日虜已抵薊門矣!自江上走閩,訪石齋于墓次;又為赍手柬抵粵,登羅浮,攜山中梅樹歸。次年,追石齋及于云陽道上。猶憶余在西陵,霞客從曹娥江獨走四明,五日,赤足提朱蘭來,夸我以山心石窗之勝。吾弟之信心獨往,無所顧忌,而復不輕為然諾,皆此類也。”
霞客不喜讖緯術數家言。游蹤既遍天下,于星辰經絡,地氣縈回,咸得其分合淵源所自。云昔人志星官輿地,多以承襲附會。即江、河二經,山脈三條,自紀載來,俱囿于中國一方,未測浩衍,遂欲為昆侖海外之游。因述向子平語曰:“譬如吾已死,幸無以家累相牽矣。”丙子九月,寄一行書別予江外,惟言“問津西域,不知何時復返東土。如有奇肱之便,當以異境作報章也。”俟仲昭自閩回,執手一別,即大笑出門,一僧一仆偕焉。僧號靜聞,焚修破寺中,聞其言而悅之者。不知十駕之難及也。
發軔兩浙,九江、三楚,多屬舊游。至湘江遇盜,行笈一空。靜聞被創斃,霞客僅以身免。僉謂再生不如息趾,霞客謂:“吾荷一鍤來,何處不可埋吾骨耶?”從鄉人相識者貸數金,負靜聞遺骼,泛洞庭,躋衡岳,窮七十二峰、十洞、十五巖、三十八泉、二十五溪之靈奧。念前者,峨游既未暢,遂從蜀道登眉,北抵氓山,極于松潘。木麗江聞而出迎,禮甚恭。且先于所往,羅番執簪,蒙酋負弩,不減列子饋漿,霞客都脫屣去之,不以口腹累也。沐黔國亦隆以客禮。聞其攜奇樹虬根,請觀之,欲以鎰金易。霞客笑曰:“即非趙璧,吾自適吾意耳,豈假十五城乎?”黔國益高之。憩點蒼、雞足,禮佛衣,遂窆靜聞骨于迦葉道場,閃太史中畏為塔銘。
由雞足而西出石門關數千里,至昆侖,窮星宿海。登半山,風吹衣欲墮,望見外方黃金寶塔,又數千里遙矣。遂發愿復策杖西番,參大寶法王。會滇中亂,踉蹌歸。戊寅九月,至家。病足不良于行,語予曰:“張騫鑿空,未睹昆侖;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
霞客工詩,工古文詞,更長于游記。今散帙遺稿,皆載六合內外事,豈長卿封禪書乎?霞客生于萬歷丙戌,卒于崇禎辛巳,年五十有六。以壬午春三月初九日,卜葬于馬灣之新阡。
銘曰:
霞客之游,在中州者什七,在邊疆者什三。游道既廣,游理亦精。不探奇,不歷險,不搜隱,不抉奧,不孤行,不獨往,不遇異人,不逢異境,不發異言,不著異書。其游也,非徒游也,蓋將以窮天地之變,極山水之奇,以成一家之言。嗚呼!霞客死矣,而霞客之游不死。霞客之游不死,則霞客之書亦不死。霞客之書不死,則霞客之名亦不死。霞客之名不死,則霞客之精神亦不死。精神不死,雖死猶生。嗚呼!霞客其仙乎?其佛乎?其亦古之畸人乎?
小寒山陳子為之銘:
窮寰外,躡域中,歸息于化人之宮。馬灣有鬣,德心是崇,先生天游,而人曰佳墉。
予初游潭上,登蹬至岡。是時殘陽接月,晚霞四起,朱光下射,水地霞天。始猶紅洲邊,已而潭左方紅,已而紅在蓮葉下起,已而盡潭皆頳。下岡尋筏,月已待我半潭。乃泊新亭柳下,看月浮波際,柳絲垂垂拜月。相與上閣,適有燈起薈蔚中,殊可愛。或曰:“此漁燈也。”
一笑相逢,依稀似是桃根舊。嬌波頻溜。悄可靈犀透。 扶過危橋,輕引纖纖手。頻回首。何時還又。微月黃昏后。
擁孤衾,正朔風凄緊,氈帳夜生寒。春夢無憑,秋期又誤,迢遞煙水云山。斷腸處、黃茅瘴雨,恨驄馬、憔悴只空還。揉翠盟孤,啼紅怨切,暗老朱顏。 堪嘆揚州十里,甚倡條冶葉,不省春殘。蔡琰悲笳,昭君怨曲,何預當日悲歡。謾贏得、西鄰倦客,空惆悵、今古上眉端。夢破梅花,角聲又報春闌。
小舟何處問通津,二月東湖柳色新。 老向天涯頻見畫,一枝曾折送行人。
竟日過從喜有馀,蕭蕭行李借僧居。 江云影落山窗靜,野水光鏚夜月虛。 石臼松煙和露搗,寒林柿葉帶霜書。 天涯回首多離思,空有新詩獨起予。
上日開筵曲水濱,年年相憶在茲辰。 千家榆火催寒食,萬點楊花照暮春。 紫燕卻歸尋舊主,黃鸝到處喚游人。 東來巢父如相問,為覓風流賀季真。
東湖萬頃波渺茫,人家多在云水鄉。 《竹枝》調短阿家女,《桃葉》歌長何處郎。 疏林歸鳥度花影,近水流螢浮竹光。 東山坐待月已出,不覺涼露沾衣裳。
涂山烽候驚,弭節度龍城。 冀馬樓蘭將,燕犀上谷兵。 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 凜凜嚴霜節,冰壯黃河絕。 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飛雪。 全兵值月滿,精騎乘膠折。 結發早驅馳,辛苦事旌麾。 馬凍重關冷,輪摧九折危。 獨有西山將,年年屬數奇。 烽火發金微,連營出武威。 孤城寒云起,絕陣虜塵飛。 俠客吸龍劍,惡少縵胡衣。 朝摩骨都壘,夜解谷蠡圍。 蕭關遠無極,蒲海廣難依。 沙磴離旌斷,晴川候馬歸。 交河梁已畢,燕山旆欲飛。 方知萬里相,侯服有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