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真自贊五首

作者：黃庭堅（宋）

飲不過一瓢，食不過一簞。田夫亦不改其樂，而夫子不謂之能賢，何也。

顏淵當首出萬物，而奉以四海九州。而享之若是，故曰人不堪其憂。

若余之于山澤，魚在深藻。鹿得豐草，伊其野性則然。蓋非抱陸沈之屈，懷迷邦之寶。既不能詩成無色之畫，畫出無聲之詩。又白首而不聞道，則奚取于似摩詰為。

若乃登山臨水，喜見清揚。豈以優孟為孫叔敖，虎賁似蔡中郎者耶。

吏能精密，里行姻恤。則不如兄元明，而無元明憂疑萬事之敝。斟酌世故，銓品人物。則不如其弟知命，而無知命強項好勝之累。蓋元明以寡過，而知命以傲世。如魯直者，欲寡過而未能，以傲世則不敢。自江南乘一虛舟，又安知乘流之與遇坎者哉。

或問魯直似不似，似與不似，是何等語。前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后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此一時也，則魯直而已矣。

一以我為牛，予因以渡河而徹源底。一以我為馬，予因以日千里計。魯直之在萬化，何翅太倉之一稊米。

吏能不如趙張三王，文章不如司馬班揚。頎頎以富貴酖毒，而酖毒不能入其城府。投之以世故豺虎，而豺虎無所措其爪角。則于數子，有一日之長。

道是魯直亦得，道不是魯直亦得。是與不是，且置勿道。喚那個作魯直，若要斬截一句，藏頭白海頭黑。

譯文

飲水不過一瓢，吃飯不過一簞。農夫也能不改變他的快樂，但孔子不稱他為賢能，為什么呢？顏淵本應是萬物中最杰出的，能承受四海九州的供奉，卻如此清苦，所以說別人受不了那種憂慮。至于我在山林湖澤間，像魚游深藻，鹿食豐草，不過是本性使然。并非懷才不遇而隱于世俗，也非藏有治國之才而不顯露。既不能寫出無色的畫般的詩，畫出無聲詩般的畫，又到白頭還未聞道，那何必學王維呢？至于登山臨水，欣喜見到清朗的面容，難道是像優孟模仿孫叔敖、虎賁中郎將像蔡邕那樣嗎？為官精細，鄉里姻親撫恤，不如兄長元明，但沒有元明憂慮萬事的弊病；權衡世故，品評人物，不如弟弟知命，但沒有知命倔強好勝的負累。元明以少過錯為準則，知命以傲世為姿態。像我黃庭堅，想少過錯卻做不到，要傲世又不敢。從江南乘一葉空舟，哪知道是順流而下還是遇到險灘呢？有人問我像不像，‘像與不像’算什么話？在我之前，像甲像乙的人，數不過來；在我之后，像甲像乙的人，也數不過來。此時此地，只有我黃庭堅罷了。有人說我是牛，我便用牛的堅韌渡河到底；有人說我是馬，我便用馬的速度日行千里。我在萬物中，不過是太倉里的一粒小米。為官才能不如趙張三王，文章不如司馬遷、班固、揚雄。雖有修長的身軀被富貴誘惑，但誘惑進不了我的內心；把世故豺虎扔過來，它們也無處下爪。這方面，我比那些人強一點。說這是我也行，說不是我也行。是與不是，暫且不說。要問哪個是我，只能說‘藏頭白海頭黑’（頭發白而額頭黑）。

注釋

一瓢一簞：出自《論語·雍也》‘一簞食，一瓢飲’，指清苦生活。

顏淵：顏回，孔子最賢弟子，以安貧樂道著稱。

陸沈：通‘陸沉’，指隱于世俗，此處指懷才不遇。

摩詰：王維字摩詰，以詩畫雙絕聞名。

優孟為孫叔敖：優孟模仿楚相孫叔敖，見《史記·滑稽列傳》。

虎賁似蔡中郎：虎賁中郎將容貌像蔡邕（字伯喈），見《后漢書·蔡邕傳》。

魯直：黃庭堅自指，其字魯直。

太倉一稊米：出自《莊子·秋水》，比喻極其渺小。

司馬班揚：司馬遷、班固、揚雄，均為漢代文史大家。

藏頭白海頭黑：形容外貌特征，頭發白而額頭黑。

創作背景

此詩作于黃庭堅晚年（約1104年前后），時其經歷多次貶謫，輾轉于川黔。通過自畫像題贊形式，反思人生際遇，既承認才德未逮，又堅守精神獨立，展現貶謫文人的自我調適與人格堅守。

簡析

全詩以自贊為表，以自省為核，通過對比、典故、比喻等手法，客觀剖析自身才能、境遇與性格，既不妄自尊大（‘不如趙張三王’），也不妄自菲薄（‘有一日之長’），最終以‘藏頭白海頭黑’收束，體現黃庭堅特有的幽默與超然，是其晚年精神世界的生動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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