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白體寄兒子大抱一百韻代家信

作者：沈起元（清）

四民有恒業，士子恒為士。我世詩禮家，不士即不子。汝生母腹中，母夢指出雉。雉飛指即枯，汝生母遽死?？嘈⒐ы樧?，遺體獨有爾。大父名汝抱，珍愛同臥起。憐汝失乳孩，望汝續祖妣。

而翁苦饑驅，奔走動千里。繼乃通仕版，內外歷轉徙。趨過跡亦疏，言立罕提耳。常懼宦游早，聽汝廢書史。又懼紈绔習，誤汝于侈靡。我乃失教愆，長貽九泉恥。往往縉紳后，非愚即癡騃。往往寒素家，子孫踵前趾。

故我罷官歸，無慍實有喜。且得課而曹，冀免豚犬訾?；k金既無累，一經聊可理。歸來汝已長，衣裳與我比。叩汝腹中書，荒蕪雜荊杞。試汝手中筆，艱澀叢糠秕。長嘆幼學年，蹉跎象勺齒。俄然成弱冠，努力尚及此。

圣賢與豪杰，皆從立志始。能具什伯功，愚柔豈終止。茍能惜寸陰，不爭鈍與駛。五經四子書，人生命之祇。昔圣垂此書，一一教踐履。一言得終身，即分圣一體。一語茍違背，撫躬面為泚。儻胥蔑棄之，貌人而心豕。

須念制科義，豈僅命題紙。汝讀當熟讀，咀嚼味乃旨。汝讀當精思，貫穿到神髓。以之治汝心，如鏡刮塵滓。以之治汝身，如杖得仗倚。一讀一返念，應自得臧否。汝今為弟子，孝弟乃切己。后母非曾母，均愛無二視。家貧復善病，定省繄爾恃。

自古稱長督，督義良有以。汝有兩幼弟，童牛系金柅。須勤課記誦，勿任覓栗李。敬事諸父行，愆莫乾糇啟。善擇朋友交，親仁戒比匪。威儀慎爾容，虔肅將祭祀。況汝既娶婦，便作成人儗。百行將汝責，有敗不及悔。

茍能學為人，為文道即是。天地間至文，只在性情里。氣機妙闔辟，脈絡溯原委。結構師工匠，運思欲奇詭。上資《左》《國》華，俯取秦、漢綺。佐以韓蘇筆，力勁如弩矢。擴充到蒙莊，變化掉龍尾。讀史先看鑒，今古如列軌。且放眼孔寬，庶拓識力偉。

制藝法慶歷，步武森律紀。務絕陳俗語，剿襲尤足鄙。古來君子人，文章五岳峙。我茲諄復誨，豈必貴朱紫。不見蜾蠃負，頻呼式谷似。而父不足學，祖德可無跂。大父純孝資，白首孺慕在。撫字諸弟妹，存沒罔不逮。內行重鄉邦，文名動四海。

汝今若不學，如橘化為枳。昔年愛汝心，何以對筵幾。汝母夢亦虛，汝母竟已矣。念此應慟哭，忍不加礪砥。去年攜汝出，高館鐘山趾。青鐙理舊業，勤苦窮膏晷。復恤汝羸瘠，未免老牛砥，駑駘兼病驥，懼不任鞭箠。

我出今汝留，又恐或廢弛。洗桐乃名師，居宇況密邇。朝夕就請業，進學貴憤悱。善疑復善問，辨難當徹底。領悟及談諧，效法到步跬。庶漸去其疾，冀以臻厥美。保身如執玉，毋令或損毀。力學如力田，及時務耘耔。

未知出門后，所業復有幾。未知眠食間，精力尚亹亹。我行及淮壖，腸輪差足擬。詎愿舍子出，傭書豈得已。是時三月暮，剪燭醉春蟻。醉余時夢歸，委巷城南觜。舊林筍如簪，新梧葉如洗。畦菜正吐花，薔薇亦放蕊。仿佛讀書聲，明明爾兄弟。

醒來日高舂，乾鵲噪桐梓。披衣鑒明鏡，須發日夕改?；厥坠I虛，萬事赴流水。惟余念子心，郁結未能擺。書此遠寄汝，汝宜朝夕視。宜書數十篇，閨闥門庭戺。處處拈一幅，在在得顧諟。如在我膝前，如聞我斥指。汝有不解處，可問顧夫子。

譯文

士農工商各有常業，讀書入仕是士人的本分。我們家族世代詩禮傳家，不讀書入仕就不算合格子孫。你在母親腹中時，母親夢到手指變出野雞。野雞飛走手指枯槁，你母親便匆匆離世。你自幼有孝悌恭順之態，是我血脈僅存的延續。祖父為你取名'抱'，珍愛你如影隨形。憐惜你失母無乳，期望你承續祖先香火。為父因生計奔波千里，后來入仕輾轉各地。與你相處漸少，教導也不頻繁。常怕因宦游疏忽，讓你荒廢學業；又怕你沾染紈绔，陷入奢靡。我若失教，將愧對九泉祖先。常見官宦子弟多愚鈍，寒門子孫卻能承繼家業。故我罷官歸鄉，不怨反喜，得以督促你們，免被笑為無用之輩。雖無錢財遺你，倒可教你經典。歸來見你已長大，身形與我相近。問你腹中所學，卻如荒蕪之地；試你手中之筆，生澀如秕糠。嘆息你幼年時光，蹉跎了求學年紀。如今剛成年，努力還來得及。圣賢豪杰皆從立志開始，若能下百倍功夫，愚鈍也能改變。若惜時如金，不必在意快慢。五經四書是安身立命之本，古圣著書皆為教導實踐。一句真理可終身受益，若違背則愧疚汗顏。若棄之不學，便是徒具人形。要知科舉文章，不僅為應試。你要熟讀精思，領悟精髓。用它修心，如鏡去塵；用它修身，如杖可依。每讀反思，自明善惡。你如今為子，孝悌最為緊要。后母雖非親母，卻一視同仁。家貧母病，需你早晚侍奉。你為長子，當督教幼弟，如小牛需早約束。要勤督他們誦讀，莫任其貪玩。尊敬叔伯，莫犯過錯；慎擇良友，親近仁德。注重威儀，虔誠祭祀。你已成家，當擔成人之責，行差踏錯追悔莫及。若能學做人，作文之道自然通曉。天地至文，皆在真性情。文氣開合巧妙，脈絡需溯本源。結構如工匠精細，構思要奇崛。上取《左傳》《國語》精華，下收秦漢文章華美，輔以韓蘇剛勁之筆，再學莊子變化之妙。讀史先看借鑒，古今如軌可鑒。放寬眼界，方能拓見識。制藝文當效法慶歷，嚴謹有規。要棄陳詞，戒抄襲。古來君子文章，如五岳巍然。我諄諄教誨，不求你高官厚祿。不見蜾蠃育子，反復教導使其向善？為父雖不足學，可承祖父德澤。祖父純孝，至老仍念母；撫養弟妹，生死皆盡責任。德行鄉里敬重，文名傳于四海。你若不學，如橘變枳。昔日愛你之心，如何面對祖先？你母之夢成空，她已離世。念此應痛哭，怎不努力？去年帶你出門，在鐘山腳下學館。青燈苦讀，勤至深夜。又憐你體弱，如老牛護犢。怕你如病馬，難承鞭策。我今外出你留，又恐學業荒廢。洗桐先生是名師，學館近便。要朝夕請教，求學貴能發奮。善疑善問，辨理要徹底。領悟于談笑，效法在細節。漸改缺點，方能至善。保身如捧玉，莫使損毀；力學如耕田，及時耕耘。不知我出門后，你學業如何；不知你飲食間，精力是否充沛。我到淮河岸邊，愁腸百轉。豈愿離你，為生計不得不為。此時三月末，剪燭共飲春酒。醉后常夢歸，回到城南小巷。舊林新筍如簪，梧桐葉兒新洗。菜畦花開，薔薇吐蕊。仿佛聽見你們兄弟讀書聲。醒來日已高，喜鵲噪桐梓。披衣照鏡，須發漸白。回首功業成空，萬事如流水。唯有念子之心，郁結難解。寫此詩寄你，你要朝夕觀看?？沙瓟凳?，貼于門庭。處處可見，如我在側。你有不解，可問顧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