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贈盧諶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 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 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讎?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云圣達節,知命故不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 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 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讎? 中夜撫枕嘆,想與數子游。 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云圣達節,知命故不憂。 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 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 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 修翼無卑棲,遠趾不步局。 舒吾陵霄羽,奮此千里足。 超邁絕塵驅,倏忽誰能逐。 賢愚豈常類,稟性在清濁。 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錄。 通塞茍由己,志士不相卜。 陳平敖里社,韓信釣河曲。 終居天下宰,食此萬鐘祿。 德音流千載,功名重山岳。
靈芝生河洲,動搖因洪波。 蘭榮一何晚,嚴霜瘁其柯。 哀哉二芳草,不值泰山阿。 文質道所貴,遭時用有嘉。 絳灌臨衡宰,謂誼崇浮華。 賢才抑不用,遠投荊南沙。 抱玉乘龍驥,不逢樂與和。 安得孔仲尼,為世陳四科。
(夫人、長老上云)今日送張生赴京,十里長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長老先行,不見張生、小姐來到。(旦、末 、紅同上)(旦云)今日送張生上朝取應,早是離人傷感,況值那暮秋天氣,好煩惱人也呵!“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
[正宮][端正好]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滾繡球]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馬兒迍迍的行,車兒快快的隨,卻告了相思回避,破題兒又早別離。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紅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甚么心情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只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揾做重重疊疊的淚。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兀的不悶殺人也么哥?久已后書兒、信兒,索與我凄凄惶惶的寄。
(做到)(見夫人科)(夫人云)張生和長老坐,小姐這壁坐,紅娘將酒來。張生,你向前來,是自家親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將鶯鶯與你,到京師休辱末了俺孩兒,掙揣一個狀元回來者。(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蔭,憑著胸中之才,視官如拾芥耳。(潔云)夫人主見不差,張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長吁科)
[脫布衫]下西風黃葉紛飛,染寒煙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簽著坐的,蹙愁眉死臨侵地。
[小梁州]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吁氣,推整素羅衣。
[幺篇]雖然久后成佳配,奈時間怎不悲啼。意似癡,心如醉,昨宵今日,清減了小腰圍。
(夫人云)小姐把盞者!(紅遞酒,旦把盞長吁科,云)請吃酒!
[上小樓]合歡未已,離愁相繼。想著俺前暮私情,昨夜成親,今日別離。我諗知這幾日相思滋味,卻原來比別離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輕遠別,情薄呵易棄擲。全不想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
(夫人云)紅娘把盞者!(紅把酒了)(旦唱)
[滿庭芳]供食太急,須臾對面,頃刻別離。若不是酒席間子母們當回避,有心待與他舉案齊眉。雖然是廝守得一時半刻,也合著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尋思起就里,險化做望夫石。
(紅云)姐姐不曾吃早飯,飲一口兒湯水。(旦云)紅娘,甚么湯水咽得下!
[快活三]將來的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氣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淚。眼面前茶飯怕不待要吃,恨塞滿愁腸胃。“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一個這壁,一個那壁,一遞一聲長吁氣。
(夫人云)輛起車兒,俺先回去,小姐隨后和紅娘來。(下)(末辭潔科)(潔云)此一行別無話兒,貧僧準備買登科錄看,做親的茶飯少不得貧僧的。先生在意,鞍馬上保重者!“從今經懺無心禮,專聽春雷第一聲。”(下)(旦唱)
[四邊靜]霎時間杯盤狼藉,車兒投東,馬兒向西,兩意徘徊,落日山橫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夢也難尋覓。
(旦云)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早便回來。(末云)小生這一去白奪一個狀元,正是“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旦云)君行別無所贈,口占一絕,為君送行:“棄擲今何在,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張珙更敢憐誰?謹賡一絕,以剖寸心:“人生長遠別,孰與最關親?不遇知音者,誰憐長嘆人?”(旦唱)
[耍孩兒]淋漓襟袖啼紅淚,比司馬青衫更濕。伯勞東去燕西飛,未登程先問歸期。雖然眼底人千里,且盡生前酒一杯。未飲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內成灰。
[五煞]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飲食,順時自保揣身體。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里,最難調護,最要扶持。
[四煞]這憂愁訴與誰?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
[三煞]笑吟吟一處來,哭啼啼獨自歸。歸家若到羅幃里,昨宵個繡衾香暖留春住,今夜個翠被生寒有夢知。留戀你別無意,見據鞍上馬,閣不住淚眼愁眉。
(末云)有甚言語囑付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信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此一節君須記:若見了那異鄉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
(末云)再誰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煙暮靄相遮蔽。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我為甚么懶上車兒內,來時甚急,去后何遲?
(紅云)夫人去好一會,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旦、紅下)(末云)仆童趕早行一程兒,早尋個宿處。淚隨流水急,愁逐野云飛。(下)
臣聞理忘亂,巡忘危,逸忘勞,得忘失。此四者莫不皆然。是以夏桀以瑤臺瓊室為麗,而不悟鳴條南巢之禍。殷辛以象箸玉杯為華,而不知牧野白旗之敗。故當其盛也。謂四海為已力。及其衰焉,乃匹夫之不制。當其信也。謂天下為一心。及其疑焉,則顧盼皆為仇敵。是知必有其德,則誠結戎夷,化行荒裔。茍失其度,則變生骨肉,釁起腹心矣。是以為人主者,不可忘初。處殿堂則思前主之所以失,朝萬國則思今已之所以貴,巡府庫則思今日之所以得,視功臣則思其為已之始,見名將則思其用力之初。茍弗忘舊,則人無易心,則何患乎天下之不化?故朝行之則為堯舜,暮失之則為桀紂,豈異人哉?其辭曰:
周墳籍以遐觀,總宇宙而一窺。結繩往而莫紀,書契來而可知。惟皇王之迭代,信步驟之恒規。莫不慮失者常得,懷安者必危。是以戰戰栗栗,日慎一日。守勤守儉,去奢去逸,外無荒禽,內無荒色。唯賢是授,唯人斯恤。則四王不足五,六帝不足七(一作“三皇不足六,五帝不足十”)。若夫恃圣驕力,狠戾倔強。忠良是棄,謅佞斯獎。構崇臺以造天,穿深池以絕壤,厚賦重斂,積寶藏鏹,無罪加刑,有功不賞,則夏桀可二,殷辛易兩,在危所恃,居勿忘想,功臣無逐,故人無放,放故者亡,膛功者喪。四海岌岌,九土漫漫。覆之甚易,存之實難。是以一人有悅,萬國同歡。一人失所,兆庶俱殘,喜則嚴寒為熱,怒則盛夏成寒。一動而八方亂,一言而天下安。舉君過者為忠,述主美者為佞。茍承顏以順旨。必蔽視而掩聽。動雖非而謂神,言縱失而稱圣。故曲者亂直,邪者鬼正。改華服以就紫,變雅音而入鄭。雖往古之軌躅,亦當今之龜鏡。崔巍龍殿,赫奕鳳門。包四海以稱主,冠天下而獨尊。既兄日而姊月,亦父乾而母坤。視則金翠溢目,聽則絲竹盈耳。信賞罰之在躬,實榮辱之由已。羲皇而易匹,言堯舜之可擬。驕志自此而生,侈心因茲而起。常懼顛而懼覆,必思足而思止。勿忘潛龍之初,常懷布衣之始。在位稱寶,居器曰神。鼓鐘庭設,玉帛階陳。得必有兆,失必有因。一替一立,或周或秦。既承前代,當思後人。唯德可以久,天道無常親。
天上有物乎,吾不得而乞。 天上有人乎,吾不得而親。 虛微髣髴,視之乃沕。 抱一存真,強名曰神。 猶橐猶籥,風卷云郁。 天地不仁,芻狗是刜。 和光同塵,眾妙維新。 圣人不仁,后身外身。 外身而身存,身存而物賓。 吾不知誰子,以天物為臣。 金玉何足守,美善何足珍。 有名之毋見,無名之始淪。 非見亦非淪,玄玄萬古屯。
燕地寒,花朝節后,余寒猶厲。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局促一室之內,欲出不得。每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
廿二日天稍和,偕數友出東直,至滿井。高柳夾堤,土膏微潤,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于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許。游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凡曝沙之鳥,呷浪之鱗,悠然自得,毛羽鱗鬣之間皆有喜氣。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夫不能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而此地適與余近,余之游將自此始,惡能無紀?己亥之二月也。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無高巖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
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罍云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聲若聚蚊,不可辨識。分曹部署,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未幾而搖手頓足者,得數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練,一切瓦釜,寂然停聲,屬而和者,才三四輩;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清聲亮徹,聽者魂銷。比至夜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用;一夫登場,四座屏息,音若細發,響徹云際,每度一字,幾盡一刻,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
劍泉深不可測,飛巖如削。千頃云得天池諸山作案,巒壑競秀,最可觴客。但過午則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閣亦佳,晚樹尤可觀。而北為平遠堂舊址,空曠無際,僅虞山一點在望,堂廢已久,余與江進之謀所以復之,欲祠韋蘇州、白樂天諸公于其中;而病尋作,余既乞歸,恐進之之興亦闌矣。山川興廢,信有時哉!
吏吳兩載,登虎丘者六。最后與江進之、方子公同登,遲月生公石上。歌者聞令來,皆避匿去。余因謂進之曰:“甚矣,烏紗之橫,皂隸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聽曲此石上者,如月!”今余幸得解官稱吳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識余言否耶?
余少時過里肆中,見北雜劇有《四聲猿》,意氣豪達,與近時書生所演傳奇絕異,題曰“天池生”,疑為元人作。后適越,見人家單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強心鐵骨,與夫一種磊塊不平之氣,字畫之中,宛宛可見。意甚駭之,而不知田水月為何人。
一夕坐陶太史樓,隨意抽架上書,得《闕編》詩一帙,惡楮毛書,煙煤敗黑,微有字形。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首,不覺驚躍,急呼周望:“《闕編》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鄉徐文長先生書也。”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仆睡者皆驚起。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因以所聞于越人士者,略為次第,為《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于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摸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余態”者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于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
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余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由莊至顛,可二十余里。
凡山深辟者多荒涼,峭削者鮮迂曲;貌古則鮮妍不足,骨大則玲瓏絕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
天目盈山皆壑,飛流淙淙,若萬匹縞,一絕也。石色蒼潤,石骨奧巧,石徑曲折,石壁竦峭,二絕也。雖幽谷縣巖,庵宇皆精,三絕也。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聲甚小,聽之若嬰兒聲,四絕也。曉起看云,在絕壑下,白凈如綿,奔騰如浪,盡大地作琉璃海,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絕也。然云變態最不常,其觀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狀。山樹大者,幾四十圍,松形如蓋,高不逾數尺,一株直萬余錢,六絕也。頭茶之香者,遠勝龍井,筍味類紹興破塘,而清遠過之,七絕也。余謂大江之南,修真棲隱之地,無逾此者,便有出纏結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絕頂,晚宿高峰死關。次日,由活埋庵尋舊路而下。數日晴霽甚,山僧以為異,下山率相賀。山中僧四百余人,執禮甚恭,爭以飯相勸。臨行,諸僧進曰: “荒山僻小,不足當巨目,奈何?”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勞過謙,某亦不敢面譽。”因大笑而別。
從山門右折,得石徑。數步聞疾雷聲,心悸。山僧曰:“此瀑聲也。”
疾趨,度石罅,瀑見。石青削,不容寸膚,三面皆郛立。瀑行青壁間,撼山掉谷,噴雪直下,怒石橫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態愈偉,山行之極觀也。
游人坐欹巖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絲,虛空皆緯,至飛雨瀉崖,而猶不忍去。
暮歸,各賦詩。所目既奇,思亦變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語。時夜已午, 魈呼虎號之聲,如在床幾間。彼此諦觀,須眉毛發,種種皆豎,俱若鬼矣。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痛自嚴君見背,兩易春秋,冤酷日深,艱辛歷盡。本圖復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奈天不佑我,鐘虐先朝,一旅才興,便成齏粉。去年之舉,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無一日焉。致慈君托跡于空門,生母寄生于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雖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為父為君,死亦何負于雙慈!但慈君推干就濕,教禮習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慈君托之義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婦遺腹得雄,便以為家門之幸。如其不然,萬勿置后!會稽大望,至今而零極矣!節義文章,如我父子者幾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銘先生,為人所詬笑,何如不立之為愈耶!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后。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豈止麥飯豚蹄,不為餒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與先文忠在冥冥誅殛頑嚚,決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后,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負!武功甥將來大器,家事盡以委之。寒食盂蘭,一杯清酒,一盞寒燈,不至作若敖之鬼,則吾愿畢矣!新婦結褵二年,賢孝素著。武功甥好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陽情也。
語無倫次,將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惡夢十七年,報仇于來世。神游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復楚情何極,亡秦氣未平。 雄風清角勁,落日大旗明。 縞素酬家國,戈船決死生! 胡笳千古恨,一片月臨城。
戰苦難酬國,仇深敢憶家? 一身存漢臘,滿目盡胡沙。 落月翻旗影,清霜冷劍花。 六軍渾散盡,半夜起悲笳。
一旅同仇誼,三秋故主懷。 將星沉左輔,卿月隱中臺。 東閣塵賓幕,西征愧賦才。 月明笳鼓切,今夜為誰哀。
將壇醇酒冰漿細,元夜邀賓燈火新。 直待清霄寒吐月,休教白發老侵人。
香翻桂影燭光薄,紅沁榆階寶靨勻。 群品欣欣增氣色,太平依舊獨閑身。
高梁橋水從西山深澗中來,道此入玉河。白練千匹,微風行水上若羅紋紙。堤在水中,兩波相夾。綠楊四行,樹古葉繁,一樹之蔭,可覆數席,垂線長丈馀。
岸北佛廬道院甚眾,朱門紺殿,亙數十里。對面遠樹,高下攢簇,間以水田,西山如螺髻,出于林水之間。
極樂寺去橋可三里,路徑亦佳。馬行綠蔭中,若張蓋。殿前剔牙松數株,松身鮮翠嫩黃,斑剝若大魚鱗,大可七八圍許。
暇日,曾與黃思立諸公游此。予弟中郎云:“此地小似錢塘蘇堤。”思立亦以為然。余因嘆西湖勝景,入夢已久,何日掛進賢冠,作六橋下客子,了此山水一段情障乎?是日分韻,各賦一詩而別。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墻。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不知其 一作:不知乎;西東 一作:東西)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有不見者 一作:有不得見者)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于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于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