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頌·大禹陵
瞻越山兮鏡之東,郁得木兮叢。 倚青霞兮窆石,枕碧流兮寶宮。 端黻冕兮穆穆,列俎豆兮雍雍。 梅為梁兮挾風雨,倏而來兮忽而去。 芝產殿兮間見,橘垂庭兮猶古。 壁騰輝兮桂薦瑞,書金簡兮緘石蕢朝萬玉兮可想, 探靈文兮何秘。嗟洚水兮潢流, 民昏墊兮隱隱憂。運大智兮無事, 錫洪范兮攸疇。身勞兮五岳, 跡書兮九州。亶王心兮不矜, 迄四海兮歌謳。猗圣宋兮中興, 駐翠蹕兮稽城。獨懷勤兮曠代, 粲奎文兮日星。揚舲兮拊鼓, 吳歈兮鄭舞。奠桂酒兮蘭肴, 庶幾仿佛兮菲食卑宮之遺矩。
瞻越山兮鏡之東,郁得木兮叢。 倚青霞兮窆石,枕碧流兮寶宮。 端黻冕兮穆穆,列俎豆兮雍雍。 梅為梁兮挾風雨,倏而來兮忽而去。 芝產殿兮間見,橘垂庭兮猶古。 壁騰輝兮桂薦瑞,書金簡兮緘石蕢朝萬玉兮可想, 探靈文兮何秘。嗟洚水兮潢流, 民昏墊兮隱隱憂。運大智兮無事, 錫洪范兮攸疇。身勞兮五岳, 跡書兮九州。亶王心兮不矜, 迄四海兮歌謳。猗圣宋兮中興, 駐翠蹕兮稽城。獨懷勤兮曠代, 粲奎文兮日星。揚舲兮拊鼓, 吳歈兮鄭舞。奠桂酒兮蘭肴, 庶幾仿佛兮菲食卑宮之遺矩。
連云蔥茜外,佳樹枇杷林。味極東南美,恩知雨露深。
山夫琢栗玉,谷鳥避丸金。永日羈棲意,茲焉一慰心。
典卻春衫辦早廚,老妻何必更躊躇。 瓶中有醋堪和菜,囊里無錢莫買魚。 不敢妄為些小事,只因曾讀數行書。 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廬。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珮 一作:佩)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下澈 一作:下徹)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早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豪富人 一作:豪家富人)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茍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獲,早繅而緒,早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理 一作:官理)
問者曰:“嘻,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于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
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則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饑渴而頓踣 一作:餓渴)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沖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隟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遁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其一
有屠人貨肉歸,日已暮,欻一狼來,瞰擔上肉,似甚垂涎,隨尾行數里。屠懼,示之以刃,少卻;及走,又從之。屠無計,思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懸諸樹而早取之。遂鉤肉,翹足掛樹間,示以空擔。狼乃止。屠歸。昧爽,往取肉,遙望樹上懸巨物,似人縊死狀。大駭,逡巡近視之,則死狼也。仰首細審,見狼口中含肉,鉤刺狼腭,如魚吞餌。時狼皮價昂,直十余金,屠小裕焉。緣木求魚,狼則罹之,是可笑也。
其二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矣,而兩狼之并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敵。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方欲行,轉視積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后斷其股,亦斃之。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其三
一屠暮行,為狼所逼。道旁有夜耕所遺行室,奔入伏焉。狼自苫中探爪入。屠急捉之,令不可去。但思無計可以死之。惟有小刀不盈寸,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極力吹移時,覺狼不甚動,方縛以帶。出視,則狼脹如牛,股直不能屈,口張不得合。遂負之以歸。
非屠,烏能作此謀也!
三事皆出于屠;則屠人之殘暴,殺狼亦可用也。
一屠晚歸,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
屠懼,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從。復投之,后狼止而前狼又至。骨已盡矣,而兩狼之并驅如故。
屠大窘,恐前后受其敵。顧野有麥場,場主積薪其中,苫蔽成丘。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狼不敢前,眈眈相向。
少時,一狼徑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方欲行,轉視積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后斷其股,亦斃之。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
狼亦黠矣,而頃刻兩斃,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奐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數年恒不一見。孫公子禹年與同人飲樓上,忽見山頭有孤塔聳起,高插青冥,相顧驚疑,念近中無此禪院。無何,見宮殿數十所,碧瓦飛甍,始悟為山市。未幾,高垣睥睨,連亙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樓若者,堂若者,坊若者,歷歷在目,以億萬計。忽大風起,塵氣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風定天清,一切烏有,惟危樓一座,直接霄漢。樓五架,窗扉皆洞開;一行有五點明處,樓外天也。
層層指數,樓愈高,則明漸少。數至八層,裁如星點。又其上,則黯然縹緲,不可計其層次矣。而樓上人往來屑屑,或憑或立,不一狀。逾時,樓漸低,可見其頂;又漸如常樓;又漸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見。
又聞有早行者,見山上人煙市肆,與世無別,故又名“鬼市”云。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為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脫。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于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得三兩頭,又劣弱不中于款。宰嚴限追比,旬余,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并蟲亦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舍,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于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內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爽。成妻納錢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頃,簾動,片紙拋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后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折藏之,歸以示成。
成反復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于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搜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間。躡跡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上于盆而養之,蟹白栗黃,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出。(而 一作:爾)
未幾,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蘇。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趨之,折過墻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后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適客稷下,方與表兄李篤之對燭飲。忽聞有聲如雷,自東南來,向西北去。眾駭異,不解其故。俄而幾案擺簸,酒杯傾覆;屋梁椽柱,錯折有聲。相顧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趨出。見樓閣房舍,仆而復起;墻傾屋塌之聲,與兒啼女號,喧如鼎沸。
人眩暈不能立,坐地上,隨地轉側。河水傾潑丈余,雞鳴犬吠滿城中。逾一時許,始稍定。視街上,則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后聞某處井傾仄,不可汲;某家樓臺南北易向;棲霞山裂;沂水陷穴,廣數畝。此真非常之奇變也。(傾潑 一作:傾波)
有邑人婦,夜起溲溺,回則狼銜其子。婦急與狼爭。狼一緩頰,婦奪兒出;攜抱中。狼蹲不去。婦大號。鄰人奔集,狼乃去。婦驚定作喜,指天畫地,述狼銜兒狀,己奪兒狀。良久,忽悟一身未著寸縷,乃奔。此與地震時男婦兩忘者,同一情狀也。人之惶急無謀,一何可笑!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慧,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仆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云,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癡,此愿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聞之,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訪既窮,并無蹤跡。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后,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囑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枯,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愿,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墻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是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俄聞墻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而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斷,并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嫗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于今,意將何為?得毋饑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媼聾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內,裀藉幾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媼驚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生曰: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媼曰:“老身秦姓,并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愁。少頃,使來拜識。”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生問:“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也。年已十六,呆癡裁如嬰兒。”生曰:“小于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耶?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蓮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幞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后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次日,至舍后,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問:“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語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耳。”女曰:“大哥欲我共寢。”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女曰:“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于西南山行覓。凡歷數村,始至于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又餉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充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二人遂發,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細詰面龐痣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極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鰥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歿,狐猶時來。后求天師符粘壁間,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巹,而終恐為鬼物,竊于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癡,恐漏泄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鄰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鄰子謂女意己屬,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鄰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于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逐釋而歸。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而女由是竟不復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忍溺棄。”生諾之,然慮墳冢迷于荒草。女但言無慮。刻日,夫妻輿櫬而往。女于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尸,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云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王太常,越人。總角時,晝臥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貓,來伏身下,展轉不離。移時晴霽,物即徑出。視之,非貓,始怖,隔房呼兄。兄聞,喜曰:“弟必大貴,此狐來避雷霆劫也。”后果少年登進士,以縣令入為侍御。生一子,名元豐,絕癡,十六歲不能知牝牡,因而鄉黨無與為婚。王憂之。適有婦人率少女登門,自請為婦。視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問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與議聘金。曰:“是從我糠覈不得飽,一旦置身廣廈,役婢仆,厭膏粱,彼意適,我愿慰矣,豈賣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悅,優厚之。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囑曰:“此爾翁姑,奉侍宜謹。我大忙,且去,三數日當復來。”王命仆馬送之。婦言:“里巷不遠,無煩多事。”遂出門去。小翠殊不悲戀,便即奩中翻取花樣。夫人亦愛樂之。
數日,婦不至。以居里問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遂治別院,使夫婦成禮。諸戚聞拾得貧家兒作新婦,共笑姍之;見女皆驚,群議始息。女又甚慧,能窺翁姑喜怒。王公夫婦,寵惜過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 子癡;而女殊歡笑,不為嫌。第善謔,刺布作圓,蹋蹴為笑。著小皮靴,蹴去數十步,紿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屬。一日,王偶過,圓訇然來,直中面目。女與婢俱斂跡去,公子猶踴躍奔逐之。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責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夫人見之,怒甚,呼女垢罵。女倚幾弄帶,不懼,亦不言。夫人無奈之,因杖其子。元豐大號,女始色變,屈膝乞宥。夫人怒頓解,釋杖去。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撲衣上塵,拭眼淚,摩挲杖痕,餌以棗栗。公子乃收涕以忻。女闔庭戶,復裝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艷服,束細腰,婆娑作帳下舞;或髻插雉尾,撥琵琶,丁丁縷縷然,喧笑一室,日以為常。王公以子癡,不忍過責婦;即微聞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給諫者,相隔十余戶,然素不相能。時值三年大計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傷之。公知其謀,憂慮無所為計。一夕,早寢。女冠帶,飾冢宰狀,剪素絲作濃髭,又以青衣飾兩婢為虞候,竊跨廄馬而出,戲云:“將謁王先生。”馳至給諫之門.,即又鞭撾從人,大言曰:“我謁侍御王,寧謁給諫王耶!”回轡而歸。比至家門,門者誤以為真,奔白王公。公急起承迎,方知為子婦之戲。怒甚,謂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閨閣之丑,登門而告之。余禍不遠矣!”夫人怒,奔女室,詬讓之。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詞。撻之,不忍;出之,則無家:夫妻懊怨,終夜不寢。時冢宰某公赫甚,其儀采服從,與女偽裝無少殊別,王給諫亦誤為真。屢偵公門,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與公有陰謀。次日早朝,見而問曰:“夜,相公至君家耶?”公疑其相譏,慚言唯唯,不甚響答。給諫愈疑,謀遂寢,由此益交歡公。公探知其情,竊喜,而陰囑夫人,勸女改行;女笑應之。
逾歲,首相免,適有以私函致公者,誤投給諫。給諫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公拒之。給諫自詣公所。公覓巾袍,并不可得;給諫伺候久,怒公慢,憤將行。忽見公子袞衣旒冕,有女子自門內推之以出,大駭。已而笑撫之,脫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則客去遠。
聞其故,驚顏如土,大哭曰,“此禍水也!指日赤吾族矣!”與夫人操杖往。女已知之,闔扉任其詬厲。公怒,斧其門。女在內,含笑而告之曰:“翁無煩怒。有新婦在,刀鋸斧鉞,婦自受之,必不令貽害雙親。翁若此,是欲殺婦以滅口耶?”公乃止。給諫歸,果抗疏揭王不軌,袞冕作據。上驚驗之,其旒冕乃粱秸心所制,袍則敗布黃袱也。上怒其誣。又召元豐至,見其憨狀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乃下之法司。給諫又訟公家有妖人,法司嚴詰臧獲,并言無他,惟顛婦癡兒,日事戲笑;鄰里亦無異詞。案乃定,以給諫充云南軍。王由是奇女。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使夫人探詰之,女但笑不言。再復窮問,則掩口曰:“兒玉皇女,母不知耶?”無何,公擢京卿。五十余,每患無孫。女居三年。夜夜與公子異寢,似未嘗有所私。夫人舁榻去,囑公子與婦同寢。過數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還!小翠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氣不得;又慣掐人股里。”婢嫗無不粲然。夫人呵拍令去。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見之,欲與偕;女笑止之,諭使姑侍。既出,乃更瀉熱湯于甕,解其袍袴,與婢扶之入。公子覺蒸悶,大呼欲出。女不聽,以衾蒙之。少時,無聲,啟視,已絕。女坦笑不驚,曳置床上,拭體干潔,加復被焉。夫人聞之,哭而入,罵曰:“狂婢何殺吾兒!”女囅然曰:“如此癡兒,不如勿有。”夫人益恚,以首觸女;婢輩爭曳勸之。方紛噪間,一婢告曰:“公子呻矣!”夫人輟涕撫之,則氣息休休,而大汗浸淫,沾浹裀褥。食頃,汗已,忽開目四顧,遍視家人,似不相識,曰:“我今回憶往昔,都如夢寐,何也?”夫人以其言語不癡,大異之。攜參其父,屢試之,果不癡。大喜,如獲異寶。至晚,還榻故處,更設衾枕以覘之。公子入室,盡遣婢去。早窺之,則塌虛設。自此癡顛皆不復作,而琴瑟靜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為給諫之黨奏劾免官,小有罣誤。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價累千金,將出以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聞之,怒,交口呵罵。女忿而出,謂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實與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兩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來報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罵,擢發不足以數,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愛未盈。今何可以暫止乎!”盛氣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無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遺鉤,慟哭欲死;寢食不甘,日就羸瘁。公大憂,急為膠續以解之,而公子不樂。惟求良工畫小翠像,日夜澆禱其下,幾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歸,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園,騎馬墻外過,聞笑語聲,停轡,使廄卒捉鞚;登鞍一望,則二女郎游戲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聞一翠衣者曰:“婢子當逐出門!”一紅衣者曰:“汝在吾家園亭,反逐阿誰?”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婦,被人驅遣,猶冒認物產也?”紅衣者曰:“索勝老大婢無主顧者!”聽其音,酷類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與若爭,汝漢子來矣。”既而紅衣人來,果小翠。喜極。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見,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無顏復見家人。今與大姊游戲,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請與同歸,不可;請止園中,許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驚起,駕肩輿而往,啟鑰入亭。女即趨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過,幾不自容,曰:“若不少記榛梗,請偕歸,慰我遲暮。”女峻辭不可。夫人慮野亭荒寂,謀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諸人悉不愿見,惟前兩婢朝夕相從,不能無眷注耳;外惟一老仆應門,馀都無所復須。”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養疴園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勸公子別婚,公子不從。后年余,女眉目音聲,漸與曩異,出像質之,迥若兩人。大怪之。女曰:“視妾今日,何如疇昔美?”公子曰:“今日美則美,然較昔日則似不如。”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歲人,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圖,救之已燼。一日,謂公子曰:“昔在家時,阿翁謂妾抵死不作繭。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恐誤君宗嗣。請娶婦于家,旦晚侍奉翁姑,君往來于兩間,亦無所不便。”公子然之,納幣于鍾太史之家。吉期將近,女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門,則言貌舉止,與小翠無毫發之異。大奇之。往至園亭,則女已不知所在。問婢,婢出紅巾曰:“娘子暫歸寧,留此貽公子。”展巾,則結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攜婢俱歸。雖頃刻不忘小翠,幸而對新人如覿舊好焉。始悟鍾氏之姻,女預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異史氏曰:“一狐也,以無心之德,而猶思所報;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顧失聲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圓,從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易,邊帥見其眾,不許登岸。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其人置氈岸上,但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數百人矣。短刃并發,出于不意,被掠數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