礬清湖

作者：吳偉業(yè) （明末清初）

吾宗老孫子，住在礬清湖。湖水清且漣，其地皆膏腴。堤栽百株柳，池種千石魚。教僮數(shù)鵝鴨，繞屋開芙蕖。有書足以讀，有酒易以沽。終老寡送迎，頭發(fā)可不梳。

相傳范少伯，三徙由中吳。一舸從此去，在理或不誣。嗟予遇兵火，百口如飛鳧。避地何所投，扁舟指菰蒲。北風晚正急，煙港生模糊。船小吹雨來，衣薄無朝哺。前村似將近，路轉(zhuǎn)忽又無。倉皇值漁火，欲問心已孤。

俄見葭菼邊，主人出門呼。開柵引我船，掃室容我徒。我家兩衰親，上奉高堂姑。艱難總頭白，動止需人扶。妻妾病伶仃，嘔吐當中途。長女僅九齡，余泣猶呱呱。入君所居室，鐙火映窗疏。寬閑分數(shù)寢，嬉笑喧諸雛。縛帚東西廂，行李安從奴。前窗張掛網(wǎng)，后壁掛耒鋤。苦辭村地僻，客舍無精粗。剪韭烹伏雌，斫鲙炊彫胡。床頭出濁醪，人倦消幾壺。

睡起日已高，曉色開煙蕪。漁灣一兩家，點染江村圖。沙嘴何人舟，消息傳姑蘇。或云江州下，不比揚州屠。早晚安集掾，鞍馬來南都。或云移民房，插箭下嚴符。囊橐歸他人，婦女棄軍俘。里老獨晏然，催辦今年租。馌耕看賽社，醵飲聽呼盧。軍馬總不來，里巷相為娛。而我游其間，坦腹行徐徐。見人盡恭敬，不識誰賢愚。魚蝦盈小市，鳧雁充中廚。月出浮溪光，萬象疑沾濡。放楫凌滄浪，笑弄驪龍珠。夷猶發(fā)浩唱，禮法胡能拘。

東南雖板蕩，此地其黃虞。世事有反覆，變亂興須臾。草草十數(shù)人，盟歃起里閭。兔園一老生，自詭讀穰苴。漁翁爭坐席，有力為專諸。舴艋飾于皇，蓑笠裝犀渠。大笑擲釣竿，赤手搏于菟。欲奪夫差宮，坐擁專城居。

予又出子門，十步九崎嶇。脫身白刃間，性命輕錙銖。我去子亦行，后各還其廬。官軍雖屢到，尚未成丘墟。生涯免溝壑，身計謀樵漁。買得百畝田，從子游長沮。天意不我從，世網(wǎng)將入驅(qū)。親朋盡追送，涕泣登征車。

吾生罹干戈，猶與骨肉俱。一官受逼迫，萬事堪欷歔。倦策既歸來，入室翻次且。念我平生人，慘憺留羅襦。秋雨君叩門，一見驚清癯。我苦不必言，但坐觀髭須。歲月曾幾何，筋力遠不如。遭亂若此衰，豈得勝奔趨。

十年顧妻子，心力都成虛。分離有定分，久暫理不殊，翻笑危急時，奔走徒區(qū)區(qū)。君時聽我語，顏色慘不舒。亂世畏盛名，薄俗容小儒。生來遠朝市，謂足逃沮洳。長官誅求急，姓氏屬里胥。夜半聞叩門，瓶盎少所儲。豈不惜堂構，其奈愁征輸。庭樹好追涼，剪伐存枯株。池荷久不聞，歲久填泥淤。廢宅鋤為田，薺麥生階除。當時棲息地，零落今無余。

生還愛節(jié)物，高會逢茱萸。好采籬下菊，且讀囊中書。中懷茍自得，外物非吾須。君觀鴟夷子，眷戀傾城姝。千金亦偶然，奚足稱陶朱。不如棄家去，漁釣山之隅。江湖至廣大，何惜安微軀。揮手謝時輩，慎勿空躊躕。

譯文

我的同宗老孫子，住在礬清湖。湖水清澈泛起漣漪，那地方土地肥沃。堤上栽著百株柳樹，池塘里養(yǎng)著千石魚。他教僮仆數(shù)著鵝鴨，屋旁種著荷花。有書可讀，有酒可買。他終老很少迎來送往，頭發(fā)都不用梳理。相傳范蠡三次遷徙從中吳開始，駕著小船從此地離去，按道理或許不假。可嘆我遭遇兵火，一家百口像飛鳧一樣逃亡。避亂不知投向何處，駕著小船駛向菰蒲之地。北風傍晚正急，煙港一片模糊。船小風雨吹來，衣服單薄沒吃沒喝。前村好像快到了，路一轉(zhuǎn)又沒了。倉皇中看到漁火，想問路卻心感孤獨。不久看見蘆葦邊，主人出門呼喊。打開柵欄引我船進去，打掃屋子讓我們住下。我家兩位老人，還侍奉著高堂姑母。艱難中頭發(fā)都白了，行動都要人扶。妻妾病弱伶仃，中途嘔吐。長女才九歲，其余孩子還呱呱哭泣。進入主人居室，燈光映著稀疏的窗戶。寬敞處分房而睡，孩子們嬉笑喧鬧。在東西廂房綁好掃帚，行李讓隨從安置。前窗掛著漁網(wǎng)，后壁掛著耒鋤。主人抱歉說村子偏僻，客舍簡陋。割韭菜煮母雞，切魚片煮菰米。從床頭拿出濁酒，人累了喝幾壺解乏。睡醒太陽已高，晨色中煙霧消散。漁灣有一兩戶人家，點綴著江村景色。沙嘴是誰的船，傳來姑蘇的消息。有人說江州以下，不像揚州那樣遭屠殺。早晚有官員來安撫，騎馬到南都。有人說要移民，官府下了嚴令。財物被他人拿走，婦女被充作軍俘。村里老人安然無事，只催辦今年的租稅。看人們送飯耕田、賽社祭祀，湊錢飲酒、賭博喧鬧。軍馬一直不來，鄰里相互娛樂。我在其間游玩，坦腹慢慢行走。見人都很恭敬，分不清誰賢誰愚。小集市上魚蝦滿堆，廚房中野鴨大雁不少。月亮升起照亮溪水，萬物好像都被沾濕。劃船在碧波上，笑著把玩驪龍珠。悠閑地放聲高歌，禮法怎能束縛我。東南雖動蕩不安，此地卻如上古太平之世。世事反復無常，變亂瞬間就起。十幾個人草率結盟，在鄉(xiāng)里鬧事。一個兔園的老書生，自稱讀過兵書。漁翁爭搶座位，有力氣的像專諸一樣。舴艋船裝飾華麗，蓑笠像犀甲。大笑中扔掉釣竿，赤手空拳與老虎搏斗。想奪取夫差的宮殿，占據(jù)一城而居。我又走出你家門，十步路九步難行。在白刃中脫身，性命輕如錙銖。我走你也走，后來各自回到家中。官軍雖多次到來，此地還沒成廢墟。生計能免流離，打算以砍柴捕魚為生。買了百畝田，想和你像長沮一樣隱居。可天意不從我愿，又被世網(wǎng)驅(qū)使。親朋都來送別，我流著淚登上征車。我一生遭遇戰(zhàn)亂，還能和骨肉在一起。卻被迫做了官，萬事都讓人嘆息。疲倦歸來，進屋卻猶豫不安。想起我平生的人，傷心地留下羅襦。秋雨時你敲門，一見你驚訝你清瘦。我的痛苦不必說，只坐著看你胡須。歲月沒過多久，你精力遠不如從前。遭亂如此衰老，怎能經(jīng)得起奔波。十年照顧妻子，心力都白費。分離有定數(shù)，時間長短道理一樣。反而笑危急時，四處奔走徒勞無功。你聽我說話，臉色凄慘不舒暢。亂世怕有盛名，淺薄的世俗能容下小儒。你生來遠離朝廷集市，以為能逃避困境。長官催稅急切，你的姓氏被里胥登記。半夜聽到敲門聲，家里沒什么積蓄。難道不珍惜家園，只是愁著交賦稅。庭院樹本可乘涼，卻被砍得只剩枯株。池塘荷花很久沒見，年久被泥淤填。廢宅被鋤成田，薺菜麥子長在臺階。當時棲息的地方，如今零落全無。活著回來喜愛節(jié)令景物，重陽節(jié)聚會。采籬下菊花，讀囊中書籍。心中若能自得，外物不是我所需。你看范蠡，眷戀著傾城美女。千金也是偶然，哪值得稱陶朱公。不如棄家而去，到山邊漁釣。江湖廣闊，何必吝惜安身。揮手告別時人，別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