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友篇

作者：周紫芝（宋代）

建炎三年冬，胡騎方南驅。王師一敗績，列戍如驚烏。賊將招叛亡，操戈橫道隅。坐令江鄉地，化作盜賊區。

平生金蘭友，之子真吾徒。避地出三物，夷險兩不渝。豈謂倉惶間，遂有生死殊。

始時群盜來，未識安所趨。但聞戞金革，門外爭喧呼。捫蘿得微徑，密雪方紛敷。子時索我急，出門沖賊涂。

遲子久不至，得報日已晡。夫婦俱見執，擔簦入軍俘。累累五兒女，飲泣聲呱呱。小雛從物故，踉蹌走大雛。

長女留軍中，繼釋二小姝。藉草已信宿，脫死許可圖。賊意欲解?，小試聊躊躇。

時方羽書至，招諭陳嘉謨。渠奸立授辭，抗論苦未俞。命子使草檄，操筆徒嗟吁。

謂言不事賊，高目捫髯須。丈夫賤茍活，請就斧鉞誅。袒裼蒙殊死，肥白驚瓠壺。

其妻始就擒，抱子俱沉濡。牽挽負殘息，凍凌生羅襦。時方燎濕薪，四座圍諸孤。

可憐玉雪姿，不受蛇豕污。須臾有健卒，提刀血糢糊。聲言殺藁砧，憂憤攪郁紆。

撫掌發浩嘆，隕越不復蘇。夫義婦亦烈，此事知久無。

自古肉食者，未必非奸諛。生無骨骾資，含死余金珠。石麟高嵳峨，豐碑樹龜趺。生無征戰功，祁連巧規摹。

誰知草棘中，高義屬豎儒。蔡琰既兩聘，生子留單于。晚歲遭阿暪，愛惜存微軀。蔚宗作佳傳，浪與烈女俱。

世無采詩官，盛事恐湮蕪。子死不足惜，會當逢董狐。

譯文

建炎三年冬天，金兵正向南進犯。朝廷軍隊一敗涂地，戍守的士兵像受驚的烏鴉四處逃散。賊將招納叛逃之人，拿著武器橫在道路角落。使得江南水鄉之地，變成了盜賊橫行的區域。我平生的摯友，他真是我的同道之人。躲避戰亂離開家鄉，無論平安還是艱險都始終如一。怎料在這倉惶之際，竟有了生死之別。起初群盜到來，不知他們要去哪里。只聽到兵器撞擊聲，門外一片喧嘩。他攀著藤蘿找到一條小路，當時大雪紛紛揚揚。他當時急切地找我，出門就沖向了賊人的方向。我等他很久都沒到，得到消息時已到傍晚。他夫婦二人都被抓住，像俘虜一樣被押走。他們的五個兒女，哭泣聲呱呱作響。小兒子夭折了，大兒子踉踉蹌蹌地跑著。長女被留在軍中，接著又釋放了兩個小女兒。他們在草地上過了兩夜，逃脫死亡還有可能。賊人想解開捆綁，稍微試探一下還在猶豫。這時朝廷的文書到了，傳達招安的好策略。那賊人首領馬上讓人起草文書，他堅決反對不肯答應。賊人命他起草檄文，他拿著筆只是嘆息。說自己絕不事賊，昂著頭摸著胡須。大丈夫不屑茍且偷生，請求受斧鉞之刑。他赤身裸體赴死，肥白的身體像瓠壺讓人驚嘆。他的妻子剛被擒獲，抱著孩子全身濕透。被拉扯著只剩一口氣，羅衣上結滿了冰凌。當時正燒著濕柴，眾人圍著幾個孤兒。可憐那如玉如雪的孩子，不愿受賊人玷污。不一會兒有個健壯的士兵，提著刀血跡模糊。聲稱要殺他丈夫，他妻子憂憤郁結。她拍手長嘆，昏厥后再也沒蘇醒。丈夫忠義妻子剛烈，這樣的事很久都沒見過了。自古以來那些高官顯貴，未必不是奸佞阿諛之徒。活著沒有剛直的品質，死了還留下金銀珠寶。他們墓前石獸高大，豐碑立在龜趺上。活著沒有征戰的功勞，卻巧妙地模仿名將的墓。誰知道在荒草荊棘中，高尚的義舉出自一個書生。蔡琰兩次嫁人，還在匈奴生了孩子。晚年遇到曹操，為了保存自己的微軀。范曄為她作了佳傳，還把她和烈女列在一起。世上沒有采詩官，這樣的盛事恐怕會被埋沒。他的死不足惜，總會遇到像董狐那樣的史官來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