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

作者：韓愈（唐）

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

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上憐民無食，征賦半已休。有司恤經費，未免煩征求。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斗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邊死，佇立久咿嚘。歸舍不能食，有如魚中鉤。

適會除御史，誠當得言秋。拜疏移合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陳畿甸內，根本理宜優。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麰。天子惻然感，司空嘆綢繆。謂言即施設，乃反遷炎州。

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驊]語言泄，傳之落冤讎。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中使臨門遣，頃刻不得留。病妹臥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別，百請不頷頭。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慚羞。黽勉不回顧，行行詣連州。

朝為青云士，暮作白頭囚。商山季冬月，冰凍絕行辀。春風洞庭浪，出沒驚孤舟。逾嶺到所任，低顏奉君侯。酸寒何足道，隨事生瘡疣。

遠地觸途異，吏民似猿猴。生獰多忿很，辭舌紛嘲啁。白日屋簷下，雙鳴斗鵂鹠。有蛇類兩首，有蠱群飛游。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颶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氣象難比侔。癘疫忽潛遘，十家無一瘳。猜嫌動置毒，對案輒懷愁。

前日遇恩赦，私心喜還憂。果然又羈縶，不得歸鋤耰。此府雄且大，騰凌盡戈矛。棲棲法曹掾，何處事卑陬。

生平企仁義，所學皆孔周。早知大理官，不列三后儔。何況親犴獄，敲搒發奸偷。懸知失事勢，恐自罹罝罘。

湘水清且急，涼風日修修。胡為首歸路，旅泊尚夷猶。

昨者京使至，嗣皇傳冕旒。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吺。復聞顛夭輩，峨冠進鴻疇。班行再肅穆，璜佩鳴瑯璆。佇繼貞觀烈，邊封脫兜鍪。

三賢推侍從，卓犖傾枚鄒。高議參造化，清文煥皇猷。協心輔齊圣，致理同毛輶。小雅詠鹿鳴，食蘋貴呦呦。遺風邈不嗣，豈憶嘗同裯。

失志早衰換，前期擬蜉蝣。自從齒牙缺，始慕舌為柔。因疾鼻又塞，漸能等熏蕕。深思罷官去，畢命依松楸?？諔蜒赡芄?，但見歲已遒。

殷湯閔禽獸，解網祝蛛蝥。雷煥掘寶劍，冤氛消斗牛。茲道誠可尚，誰能借前籌。殷勤答吾友，明月非暗投。

譯文

我這孤臣從前遭放逐，血淚悲泣把罪過追悔。茫然中神志不清醒，好似乘木筏在水上漂浮。有時懷疑是因上疏獲罪，可上疏怎會是獲罪緣由？這一年京城大旱，田畝收成很少?；噬蠎z憫百姓沒飯吃，已免去一半征賦。但有關部門憂慮經費，不免仍頻繁征收。富戶已覺急迫，窮人自然流離失所。傳聞鄉里間，嬰兒被棄于溝渠。抱著兒子換一斗粟，人家甩臂不肯答應。我當時走在大路上，饑餓的人何其多。親眼見到路邊有人死去，我久久佇立悲嘆?；氐郊页圆幌嘛?，像魚被魚鉤鉤住。恰好此時我被任命為御史，正值該進諫之時。我上奏章到合門，為盡忠哪會為自己打算。上陳百姓疾苦，不讓他們餓死。下陳京城附近，本就應優先治理。積雪預示豐收，希望寬待百姓等蠶麥成熟。天子動了惻隱之心，司空也贊嘆我考慮周到。說馬上就實施，卻反而把我貶到炎州。同僚都是才俊，我和柳宗元、劉禹錫最要好。有人擔心言語泄露，傳到仇人那里。他們二人不應如此，我將信將疑。宮中使者到門遣送，片刻都不許停留。病妹臥床不起，自知從此陰陽兩隔。她悲啼著求與我告別，百般請求我都沒點頭。弱妻抱著幼子，出來拜見忘了羞愧。我勉強不回頭，一路前往連州。早上還是高官，晚上就成了囚犯。商山的深冬，冰凍得車都無法通行。春風中洞庭浪濤洶涌，孤舟出沒令人心驚。越過山嶺到任所，我低聲下氣侍奉上司。辛酸寒苦不足說，凡事都不順心。遠地處處不同，官吏百姓像猿猴。兇狠又暴躁，言語嘲諷不斷。白天屋檐下，鵂鹠雙雙爭斗。有像雙頭的蛇，有成群飛舞的蠱。深冬有時要搖扇，盛夏有時要穿厚衣。颶風最可怕，呼嘯聲能掀翻山丘。雷霆助長怪異景象，氣象難以相比。瘟疫突然襲來，十家沒一家能痊愈。猜疑時就下毒，面對飯菜也發愁。前些日子遇恩赦，我私心又喜又憂。果然又被拘禁，不能回家種地。這個州府又大又強，到處是爭斗。我這法曹小官，在哪都處于卑下地位。我生平向往仁義，所學都是孔孟之道。早知道大理官，不能與賢君并列。何況親自處理刑獄，拷打罪犯抓奸賊。明知會失去權勢，怕自己陷入羅網。湘水清澈又湍急，涼風天天吹拂。為何想回家，卻還遲疑停留。昨天京城使者到，新皇登基?；噬舷旅髟t，首惡被誅殺。又聽說奸佞之輩，戴上高帽進入朝廷。朝廷秩序又肅穆，玉佩叮當響。期待能繼承貞觀盛世，邊疆戰士解下頭盔。三位賢才任侍從，卓越才華超過枚乘、鄒陽。高論可參透造化，文章煥發光彩。齊心輔佐圣君，治理國家如輕車?！缎⊙拧吩仭堵锅Q》，以鹿食蘋相互呼喚為貴。昔日遺風已不存，難道還記得曾同睡一床？我失志早衰，前途如蜉蝣短暫。自從牙齒缺失，開始羨慕舌的柔軟。因生病鼻子堵塞，漸漸能等同香臭。深思后想辭官，終老在松楸樹下?？沼邢敕ㄔ跄軐崿F，只見歲月已到盡頭。殷湯憐憫禽獸，解開羅網祝禱蜘蛛。雷煥掘出寶劍，冤氣消散在斗牛星間。此道確實值得推崇，誰能為我出謀劃策。我懇切答復好友，我的心意并非明珠暗投。